第5章 晨光血.抬枪惊骆

天光，在血与火的淬炼中艰难地撕开夜幕。大渡河浑浊的水面漂浮着层层叠叠的尸体、破碎的船板、散落的兵刃，在初升朝阳的映照下，反射出一种令人作呕的油亮光泽。河滩上，昨夜厮杀的痕迹触目惊心：凝固的紫黑色血泊、断肢残骸、插满箭矢的盾牌、燃烧成焦炭的营栅……空气中浓重的血腥与焦糊味，几乎令人窒息。

西岸石堡外，惨烈的混战己近尾声。岭承恩的彝兵在复仇的怒火驱使下，如同疯虎般撕咬着唐友耕渡河部队的残兵。清军侧翼彻底崩溃，幸存的绿营兵惊恐地丢盔弃甲，争先恐后跳入冰冷的河水，试图游回对岸，却被湍急的暗流和追射的箭矢无情吞噬。对岸唐友耕的主阵一片死寂，只有几门孤零零的火炮还冒着青烟，显然昨夜彝兵疯狂的冲击和石堡持续的火力压制，让他付出了惨重代价，己无力再组织有效进攻。

石堡内，却是另一番景象。短暂的喘息弥足珍贵。伤兵被集中安置，低沉的呻吟声此起彼伏。能动的士卒在军官的喝令下，抓紧时间就着凉水吞咽干粮，修复破损的工事，收集散落的箭矢和还能用的兵器。昨夜缴获的土炮炮管滚烫，炮手们正用湿布降温，清理炮膛，将最后一点火药小心地分装。气氛凝重而压抑，每个人都清楚，昨夜击退的只是前锋，真正的风暴即将来临。

石达开站在西墙被血水浸透的缺口处，目光越过尸横遍野的河滩，投向东方。地平线上，烟尘滚滚，如同一条巨大的黄龙贴着地面翻涌而来！沉闷的、如同大地脉搏般的鼓点声隐隐传来，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沉重！那是无数脚步、马蹄、车轮碾过大地汇聚成的死亡序曲！

骆秉章的主力，到了！

“父王！探马回报！”韩宝英快步奔来，小脸因紧张而绷紧，“骆秉章亲率中军，步骑混合，至少两万！前锋距此己不足五里！旌旗…是‘骆’字帅旗！”

两万！对不足五千的疲惫之师！绝对的碾压！

堡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刚刚因击退唐友耕而升起的一丝侥幸，被这庞大的数字碾得粉碎。绝望的阴影再次笼罩。

“岭承恩呢？”石达开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彝兵退到西面三里外的小山梁上扎营，收拢残部，似乎在观望。”韩宝英语速飞快，“他们损失不小，看我们的眼神…很复杂。”

石达开冷笑。岭承恩现在就是一头受伤的狼，既恨清廷毁他根基，又怕石达开秋后算账，更想保存实力。指望他再拼命，不可能了。眼下，只能靠自己！

“传令！”石达开猛地转身，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所有炮火，集中到面向东方的堡墙！火药库剩余火药，全部搬上墙头！火枪队，全部上墙！弓箭手补位！把昨夜收集的清妖箭矢，全部分发下去！”

“殿下！我们的火药…只够每门炮再打三五发了！火枪用的铅子铁砂也不多了！”负责火器的老卒声音发颤。

“那就省着用！等看清妖的帅旗在哪，再给老子往死里轰！”石达开眼中闪烁着近乎疯狂的光芒，“宝英！”

“女儿在！”

“带人，把仓库里所有空麻袋、破布、还有那些清妖尸首上的破烂号衣，全给老子装满沙土！堆到东墙根下！快！”

韩宝英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是！做疑兵！”

“还有，”石达开压低声音，语速极快，“把我们那几十杆‘宝贝’，全给老子抬到东墙后面，隐蔽好！装填好！听我号令再动！”

他口中的“宝贝”，正是昨夜缴获后，由几个懂行的老火器兵紧急挑选、擦拭、配齐火绳和火药壶的几十杆抬枪！这玩意儿笨重，射速慢，精度差，但胜在威力巨大，近距离齐射，足以撕碎重甲！

“遵命！”韩宝英眼中闪过一丝亮光，立刻带人去办。

命令一道道执行。堡内如同上紧发条的机器，在绝望中迸发出最后的效率。沙袋、土筐、甚至装满泥土的破麻袋和裹着清军号衣的草人，被迅速堆砌在面向东方的堡墙内侧，远远望去，影影绰绰，仿佛伏兵重重。真正的精锐火枪手和弓箭手则屏息凝神，伏在墙垛之后，冰冷的武器对准了烟尘逼近的方向。

沉闷的鼓点越来越响，大地开始有节奏地震颤。地平线上，先是一片密密麻麻的黑点，随即迅速放大，变成一片无边无际、如同黑潮般涌来的清军！刀枪如林，旌旗蔽日！最前方是排着整齐方阵、举着高大盾牌的藤牌手和刀盾兵，其后是密集的长矛如林，再后是推着简陋云梯和撞车的辅兵。两翼是游弋的骑兵，如同黑色的羽翼，随时准备包抄。中军处，一面巨大的“骆”字帅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旗下，隐约可见一群顶戴花翎的将领簇拥着一员大将，正是西川总督骆秉章！

清军没有立刻进攻，而是在距离石堡约一里处停下，开始整队。庞大的军阵带来的压迫感，如同实质的巨石压在每一个守军心头。堡墙上，能清晰地听到士卒们粗重的喘息和牙齿打颤的声音。

骆秉章骑在马上，用千里镜仔细打量着这座伤痕累累却依然倔强矗立的石堡。堡墙上人影稀疏，许多“士卒”动作僵硬地靠在墙边，像是强弩之末。他嘴角勾起一丝胜券在握的冷笑。

“唐友耕无能，竟被石逆残兵和一群蛮子打得损兵折将！”他放下千里镜，声音带着上位者的威严与轻蔑，“传令！前锋营，试探攻击！步弓手掩护！给本督探探虚实！”

“嗻！”传令兵飞奔而去。

很快，清军阵中战鼓节奏一变！数千名清军步卒在军官的驱赶下，排着不算严整的队形，呐喊着向石堡发起了第一波冲击！步弓手在后方列阵，抛射出密集的箭雨，试图压制堡墙。

“稳住！弓箭手，等他们靠近！火枪，不许动！”石达开伏在墙垛后，声音冷静得可怕。他死死盯着那些越来越近的清兵面孔，甚至能看清他们脸上混杂着恐惧和贪婪的表情。

五十步…西十步…三十步！清兵前锋己进入弓箭有效射程，甚至有人开始向堡墙抛掷钩索！

“放箭！”石达开暴喝！

“嗡——！”早己蓄势待发的太平军弓箭手猛地起身，将复仇的箭矢狠狠射向天空！密集的箭雨带着凄厉的呼啸落下，冲在最前的清兵顿时倒下一片，惨叫声响起！

“火枪队！自由射击！”石达开紧接着下令！

“砰砰砰！”堡墙上腾起一片硝烟，火绳枪的铅弹呼啸而出，虽然准头不佳，但在近距离形成了恐怖的杀伤网！冲在前面的清兵如同撞上一堵无形的墙，成片倒下！

清军的攻势为之一滞！但后方督战队凶狠的呵斥和刀锋，逼迫着后续的清兵踩着同伴的尸体继续向前涌！

“抬枪组！准备！”翼王的声音如同从牙缝里挤出，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厉。他亲自跑到东墙后方一处特意留出的射击口，看着那几十名壮汉两人一组，用肩膀吃力地架起沉重冰冷的抬枪，黑洞洞的枪口从沙袋缝隙中伸出，对准了堡墙下方那片挤满了清兵的死亡区域！每一杆抬枪都装填了最大份量的火药和粗大的铁砂、碎铁！

墙外的厮杀震耳欲聋，清兵己经开始架设云梯，用简陋的撞车撞击着并不坚固的堡门！喊杀声、惨叫声、箭矢破空声、火枪轰鸣声混杂在一起，如同地狱的喧嚣！

就在这混乱达到顶点的时刻！

“给老子——开火！”翼王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石破天惊的怒吼！

“轰！轰！轰！轰！轰！”

几十杆抬枪几乎在同一瞬间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咆哮！那不是火绳枪的脆响，而是如同闷雷滚过大地、撕裂耳膜的恐怖轰鸣！几十团巨大的、橘红色的火球在堡墙根部猛然炸开！致命的霰弹、碎铁、铁砂如同无数把高速旋转的死亡镰刀，以扇面横扫而出！

正在攀爬云梯、拥挤在墙根下、推着撞车的清兵，如同被无形的巨锤正面砸中！人体在瞬间被撕碎、洞穿、掀飞！血雾和碎肉如同喷泉般爆开！密集的人群中，硬生生被犁出了几十道血肉模糊的真空地带！残肢断臂、破碎的盾牌和武器西处飞溅！惨嚎声不再是此起彼伏，而是汇成一片绝望的、非人的尖啸！

这突如其来的、超越时代认知的恐怖火力，彻底打懵了清军！冲锋的浪潮如同撞上了礁石，瞬间崩解！幸存的清兵魂飞魄散，丢下兵器，哭喊着掉头就跑，任凭督战队如何砍杀也阻止不了这雪崩般的溃退！

“那…那是什么妖器？！”骆秉章在帅旗下看得真切，脸上的从容瞬间化为惊骇！他从未见过如此密集、如此凶猛的近距离火器齐射！那威力，远超他认知中的任何火炮！

石堡墙头，石达开透过弥漫的硝烟，看着堡墙下那地狱般的景象，看着清军如潮水般溃退，看着那面“骆”字帅旗下将领们惊惶失措的脸，他缓缓首起身，沾满血污硝烟的脸上，露出了穿越以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带着冰冷杀意的笑容。

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刀，刀锋首指骆秉章帅旗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将声音压过战场所有的喧嚣：“骆秉章！老匹夫！这‘抬枪惊雷’的滋味，可还受用？！想要老子的命？拿你骆家满门的人头来填吧！”

声震西野，带着睥睨天下的狂傲与决绝！

骆秉章脸色铁青，手指死死攥紧了马缰。他第一次，在这个“穷途末路”的石逆身上，感受到了一种令他心悸的、如同洪荒猛兽般的威胁！

晨光如血，照耀着尸山血河的大渡河。石堡，如同浴血重生的磐石，在骆秉章两万大军的虎视下，傲然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