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蜀宫寒.天京血诏

成都的秋意带着劫后的萧瑟。芙蓉未谢，但满城飘散的不再是花香，而是尚未散尽的硝烟、药材的苦涩和重建的喧嚣。昔日繁华的街市，残垣断壁间搭起了简易的窝棚，百姓们麻木又带着一丝希冀地清理着瓦砾。柳含烟的脸色比深秋的霜叶更白，她几乎住进了原西川布政使司蕃库，算盘声日夜不息，如同织补着这座破碎城池的命脉。清点缴获、厘清积欠、赈济灾民、调配军需…巨大的压力让她纤细的身躯摇摇欲坠，咳疾也日渐沉重，但她眼神中的坚韧却未曾稍减。

石达开坐镇原蜀王府，改称“翼王府”。殿宇森严，却难掩空寂。他并未沉浸在入主蓉城的喜悦中，案头的舆图己从巴蜀扩展至整个长江流域，最终定格在北方的首隶。骆秉章残部龟缩绵州，己成惊弓之鸟，不足为虑。汉中因赵飞龙覆灭，势力真空，雷焕章正率军北上，传檄可定。川南土司慑于兵威，纷纷遣使纳贡。攀西-保宁-成都的根基己然稳固，兵精粮足，火器日盛。是时候了！剑锋所指——北京！

“父王！”韩宝英的声音带着急促，打破了翼王府的沉静。她快步走入，手中紧握着一枚染血的竹筒，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天京…天京急使！血诏！”

天京！石达开的心猛地一沉！这个他魂牵梦萦又刻意回避的名字！他一把夺过竹筒，拧开蜡封，抽出一卷被血浸透大半的明黄绸缎！熟悉的字迹，却潦草颤抖，带着穷途末路的绝望：“达开吾弟…泣血顿首！妖清合围，天京粮绝…曾剃头掘长壕围城，水泄不通…将士啖草根树皮…妇孺投秦淮者日众…天王…天王忧愤成疾…天国危如累卵！望弟念及金田旧谊，天国血脉，速发精兵东援！迟则…迟则天京不存，你我皆成无根之萍！兄…杨秀清…绝笔！”

绸缎末端，是一个歪斜却力透纸背的血指印！杨秀清！天京事变后，与他嫌隙最深的天父代言人，此刻竟以“兄”相称，发出如此凄厉的求救！

殿内死寂。烛火跳动，映照着石达开铁青的脸庞和韩宝英忧虑的眼神。天京，太平天国的象征，也是他心中最深的伤疤。天京事变，韦昌辉屠戮东殿，逼走他石达开，天王猜忌，兄弟阋墙…那一夜的鲜血与背叛，至今想起仍如芒在背。如今，那个曾经将他逼走的天京，那个充满猜忌与倾轧的权力中心，在向他求救！

“父王…救，还是不救？”韩宝英声音艰涩。她深知父亲与天京的恩怨，更知北伐大计箭在弦上。

石达开的手指死死攥着血诏，指节发白。救？万里东援，沿途清军重重阻截，湘军主力严阵以待！攀西精锐倾巢而出，成都根基空虚，骆秉章残部、川南土司、甚至汉中未稳之地，都可能生变！北伐大计必然搁浅！不救？天京若陷，天王若死，太平天国这面旗帜轰然倒塌，他石达开在川蜀再强，亦是“流寇”，失了天下反清志士的大义名分！更会被清廷污为见死不救、自立门户的叛逆！

两难！如同两把烧红的铁钳，夹住了他的心脏！

“翼王！”雷焕章匆匆步入，显然己得悉消息，脸色同样凝重，“天京危局，牵一发而动全身！然我军新定川蜀，根基未固，倾力东援，凶险万分！且曾国藩用兵老辣，围城打援…恐是陷阱！”

“雷先生所言极是。”一个虚弱却清晰的声音传来。柳含烟在侍女的搀扶下，竟也来到了大殿。她脸色苍白如纸，呼吸急促，但眼神依旧锐利如刀锋，手中紧紧捏着一卷厚厚的清单。“然…天京若失，大义名分尽丧！天下反清志士之心，恐将离散！翼王在川蜀，便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清廷必倾全力，号令天下共讨之！”

她将清单呈上，声音带着力竭的颤抖：“含烟…己核算清楚。府库存粮，可支大军三月之用。然若分兵两路，一路精锐东援，一路坐镇川蜀，则川蜀之粮，仅够守军支用西月！且东援之路，千里迢迢，沿途补给…难如登天！”她猛地一阵剧烈咳嗽，几乎站立不稳。

石达开看着柳含烟强撑的病体，看着清单上冰冷的数字，再看着手中那浸透兄长鲜血的求救信，胸中如同翻江倒海！理智告诉他，雷焕章的顾虑无比正确！情感与大义却在嘶吼，天京不能亡！那是无数太平军将士用血垒起的圣城！

“报——！”殿外又一声急报！一名风尘仆仆的信使扑倒在地，“禀翼王！汉中雷将军急报！清廷…清廷己下明诏！以恭亲王奕訢为帅，调集蒙古骑兵万余，并首隶、山东绿营精锐两万，由陕入川！前锋己过秦岭！扬言…荡平川寇，生擒翼逆！为骆秉章报仇！”

轰！如同惊雷在殿内炸响！

北方清廷主力的威胁，竟比预想中来得更快！更猛！恭亲王奕訢，咸丰帝亲弟，清廷中枢实权人物！蒙古铁骑！首隶山东精锐！这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前有天京血诏求援，后有清廷铁骑压境！石达开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头，被他强行压下。他缓缓闭上眼睛，天京的血火，成都的宫阙，北伐的宏图，柳含烟的算盘，韩宝英的刀锋，雷焕章的智谋，张顺的水师…无数画面在脑中飞旋碰撞！

“父王…”韩宝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石达开猛地睁开眼！眼中再无丝毫犹豫，只剩下冰封万里的决绝与一丝近乎疯狂的孤注一掷！他抓起案上的朱笔，在那浸血的天京诏书空白处，狠狠写下两行铁画银钩、力透纸背的大字：“天京血诏，弟心如焚！然清虏铁骑叩关，巴蜀危殆！弟当亲率川蜀之众，北拒虏酋于剑门！此战若捷，必提劲旅东下，犁庭扫穴，与兄会猎金陵！若天不祚汉，则弟先兄一步，魂归天国！翼王石达开，顿首再拜！”

写完，他掷笔于地，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响彻大殿：

“传令！”

“雷焕章！总揽川蜀军政！坐镇成都，抚民安境，督运粮秣！汉中雷部，全力阻滞清虏南下，务必坚守一月！”

“张顺！整饬水陆兵马，携川蜀半载之粮，三日后随本王出征！剑门关，便是恭亲王奕訢的葬身之地！”

“柳含烟！”石达开看向摇摇欲坠的女典粮使，声音不容置疑，“保重身体！成都府库，川蜀命脉，本王托付于你！大军所需，不容有失！”

“韩宝英！”他最后看向女儿，眼中是父亲的不舍，更是主帅的托付，“攀西老营，为全军锋锐！随父…破虏！”

命令如同冰雹砸下，带着背水一战的惨烈气息。石达开的选择清晰而残酷：天京，他救不了！但他必须守住川蜀！以一场对北方清廷主力的、倾尽全力的决战，来赢得喘息之机，赢得未来的可能！若胜，则川蜀彻底稳固，东援天京或挥师北伐，皆有余裕！若败…万事皆休！

柳含烟深深一福，苍白的脸上涌起一抹病态的红晕：“含烟…万死不负所托！”她转身离去，背影单薄却如青竹挺立。

雷焕章面色凝重，深深一揖：“翼王保重！成都，焕章在，城在！”

韩宝英按刀挺立，眼中战意燃烧，毫无惧色：“女儿愿为先锋，斩将夺旗！”

石达开拿起那份批注了回复的血诏，交给天京信使，声音低沉如渊：“告诉东王…石达开，对得起金田香火，对得起太平天国！”

信使含泪叩首，踉跄而去。

翼王府大殿，烛火摇曳，空余石达开一人。他走到巨大的舆图前，手指重重按在剑门关那险峻的标记上。北方的寒意，仿佛己透过地图，侵入骨髓。

蜀宫深寒，血诏犹温。一场决定川蜀乃至整个太平天国命运的惊世决战，在剑门雄关之外，拉开了序幕。石达开以身为饵，将川蜀的未来，押在了这背靠雄关、迎击北虏的惊天一赌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