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 章 少帅的棋局

与此同时，远离百乐门喧嚣的沈公馆，气氛却是截然不同的凝重。

书房厚重的橡木门紧闭着，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室内只开着一盏绿色的台灯，光线昏黄。宽大的红木书桌上摊开着几份地图，上面用红蓝铅笔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符号和箭头，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雪茄烟味和淡淡的硝烟气息。

沈翎靠坐在宽大的皮椅里，军装外套随意地搭在椅背上，只穿着一件熨帖的白色衬衫，领口解开两颗纽扣，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喉结。他指间夹着一支燃烧过半的雪茄，烟雾缭绕中，他英俊而冷峻的侧脸显得愈发深邃，眉头微锁，目光沉沉地落在地图上某处被红圈重重标记的位置，那是前线一处胶着的战略要地。

“笃笃笃。”敲门声响起，不轻不重。

“进。”沈翎头也没抬，声音低沉。

门被推开，进来的却并非副官或侍从，而是一个穿着极其骚包的酒红色丝绒西装、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年轻男人。他手里还拎着一瓶开了封的威士忌和两只水晶杯，脸上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容，一双桃花眼顾盼生辉，活像刚从哪个脂粉堆里爬出来。

“哟，我的少帅大人！一个人躲这儿抽闷烟，研究你那破地图呢？”来人毫不客气地走进来，一屁股坐在沈翎对面的沙发上，两条长腿随意地架在昂贵的紫檀木茶几上，发出“哐”的一声轻响。

沈翎这才抬眼，瞥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点无奈和早己习惯的纵容：“霍启明，把你的蹄子给我拿下去。这茶几比你爷爷岁数都大。”

来人正是霍启明，沈翎从小穿一条开裆裤长大的发小兼死党，上海滩出了名的霍家三少，有名的花花公子，同时也是个被其纨绔外表掩盖了精明的经商奇才。

“啧，小气！”霍启明撇撇嘴，但还是把脚放了下来，熟练地倒了两杯威士忌，将其中一杯推到沈翎面前，“尝尝，苏格兰过来的新货，够劲！”

沈翎没碰酒杯，只是掐灭了雪茄，身体微微前倾，手指点了点地图上那个红圈：“老爷子那边的意思，下来了。”

霍启明端着酒杯的手一顿，脸上的嬉笑收敛了几分：“真要退？前线那边……”

“老爷子年纪大了。”沈翎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听不出情绪，“觉得我这把刀，太锋利，容易伤人伤己。想让我收收锋芒，学着……做生意。”最后三个字，他说得有些艰涩，仿佛在咀嚼一枚苦果。

霍启明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夸张的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噗哈哈哈哈！做生意？沈翎？沈少帅？哈哈哈哈！你？拿枪的手去打算盘？哈哈哈哈！老爷子这招釜底抽薪玩得妙啊！”他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沈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发疯，等他笑够了，才淡淡地开口：“很好笑？”

霍启明抹了抹眼角并不存在的泪花，凑近了些，桃花眼里闪着精明的光：“不是好笑，是太他妈有意思了！少帅，你知不知道，就凭你这张脸，这身板，这‘沈’字招牌，往商界一站，那就是活脱脱的招财猫啊！不对，是招财虎！那些老狐狸们，光看着你腰里别着的家伙事儿，腿肚子就得转筋！这买卖，稳赚不赔！”

沈翎懒得理会他的胡言乱语，从抽屉里拿出几份文件丢到他面前：“别贫。看看这个。老爷子划过来的几个烂摊子。码头、纱厂、还有城西那块荒地。”

霍启明拿起文件，随手翻了翻，脸上的玩世不恭渐渐被一种职业性的锐利取代。他看得很快，手指在纸页上划过，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码头……位置倒是不错，就是堆场老旧，管理混乱，被几个地头蛇把持着，油水都进了他们腰包。”他点着其中一份文件，“纱厂更糟，机器是前朝的？工人闹了几次了？啧，积重难返。至于那块荒地……”他翻到最后一份，眉头挑了挑，随即嘴角咧开一个狐狸般的笑容，“嘿！这个有点意思！”

沈翎抬眼看他：“荒地有什么意思？”

霍启明将那份文件推到沈翎面前，手指点着上面一个不起眼的标注，眼神亮得惊人：“少帅，看到没？这块地旁边是谁家的产业？”

沈翎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眉头微蹙：“宋氏……航运货栈？”

“Bingo！”霍启明打了个响指，身体兴奋地前倾，“宋家！上海滩根深蒂固的老牌世家，航运业龙头！他们家那货栈，位置绝佳，吞吐量惊人！可你猜怎么着？他们一首想扩建码头，但旁边这块‘荒地’，卡死了他们的咽喉！偏偏这块地，早年是军方的靶场，产权复杂，没人敢碰，也一首荒着。现在，这块烫手山芋，落你手里了！”

沈翎的目光在地图和文件之间扫视，瞬间明白了霍启明的意思，眼神也变得深邃起来：“你是说……”

“没错！”霍启明笑容灿烂，带着一种攫取猎物的兴奋，“这块荒地，就是插在宋家货栈心脏上的一根刺！也是我们撬开宋家航运版图的……绝佳支点！”他拿起桌上的威士忌，对着沈翎举杯，眼神锐利如刀锋，“少帅，老爷子让你退下来做生意，可没让你做亏本生意！这块地，写着的不是‘荒地’两个字，而是……”他故意顿了顿，一字一顿，清晰无比：

“宋家未来的半壁江山！和咱们哥俩的名字！”

沈翎看着霍启明眼中闪烁的、属于商人的精明与野心，又低头看了看地图上那块毫不起眼的区域。战场似乎换了，但硝烟味，却一点也没淡。他沉默片刻，终于伸出手，端起了面前那杯一首未动的威士忌。

两只水晶杯在空中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说说你的想法。”沈翎的声音低沉依旧，却带上了一丝属于猎手的冷冽。

霍启明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

百乐门的喧嚣，在午夜时分达到了顶峰。舞池如同沸腾的漩涡，旋转的彩灯将一张张迷醉的脸映得光怪陆离。

苏蔓卿成了当之无愧的舞池皇后。她像一团流动的火焰，在强劲的爵士乐节奏中肆意燃烧。红裙翻飞，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每一次旋转、每一次下腰、每一个眼神，都带着致命的吸引力和掌控力。与她共舞的男伴换了一个又一个，无不神魂颠倒，却又在她那看似妩媚、实则带着无形威压的眼神下，不敢有丝毫逾矩。她享受着这纯粹的、属于感官的快乐，将那些沉甸甸的血仇和算计暂时抛诸脑后。

林婉清一开始还有些拘谨，但在苏蔓卿的带动和几杯鸡尾酒的作用下，也渐渐放开了些，被一个看起来还算斯文的年轻绅士邀请，滑入了舞池。

苏蔓卿跳完一曲，香汗微沁，脸颊泛着健康的红晕。她拒绝了下一个邀约者，拨开人群，走向吧台，准备再要一杯冰水。

就在她经过二楼楼梯口附近时，一阵极其细微的、不同于舞池喧嚣的交谈声，如同滑腻的毒蛇，悄然钻入她的耳中。

“……秀珠那个蠢货，沉不住气，白白折了面子……”一个刻意压低的女声，带着不屑和埋怨。

“急什么？”另一个声音响起，清泠悦耳，如同玉石相击，语调却平缓得没有一丝波澜，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底发毛的掌控感，“剑染了血，才更有意思。沾血的凶器，才配得上它的名字，也……更容易折断。”

苏蔓卿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并没有转头去看声音的来源，依旧保持着走向吧台的姿态，仿佛只是被拥挤的人群稍微阻挡了一下。但那双原本带着慵懒笑意的眸子，瞬间沉静下来，如同结了冰的湖面，锐利的光泽一闪而过。

沾血的凶器……折断？

这个声音……她似乎有点印象。很淡，很矜贵，但透着一股子深入骨髓的冰冷。

就在她即将走到吧台时，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混合着浓烈的香水味和一丝……极其极其淡薄、却让苏蔓卿浑身血液瞬间几乎要凝固的腥甜味，猛地钻入她的鼻腔！

那味道……混杂在“血腥玛丽”的酒气里，淡得几乎无法捕捉，却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苏蔓卿记忆深处最黑暗、最血腥的那扇门！

十西年前！那个血与火交织的夜晚！浓烟！惨叫！横流的鲜血！还有……弥漫在空气中，怎么也散不掉的那股浓重的、令人作呕的……铁锈般的血腥味！

就是这股味道！虽然被酒精和香水极力掩盖，但那深入骨髓的、带着死亡气息的铁锈腥甜，苏蔓卿死也不会认错！

她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猎豹！猛地转头，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瞬间刺向气息飘来的方向！

二楼的VIP卡座区，光线幽暗。她只看到一个穿着月白色旗袍的纤细背影，正姿态优雅地起身，在几个男女的簇拥下，朝着另一个方向的出口离去。那背影矜贵、挺拔，如同月光下的一株白梅。她手中似乎还端着一个残留着猩红酒液的水晶杯。

刚才那个清冷的声音……这个背影……

苏蔓卿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撞击着，咚咚作响，几乎要冲破肋骨！那股被强行压抑了十年的滔天恨意和冰冷的杀机，如同休眠的火山，在这一瞬间被那缕血腥气彻底点燃！她的指尖因为用力而深深掐进了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才勉强维持住脸上最后一丝平静。

“小姐？您的水。”酒保的声音传来。

苏蔓卿猛地回神。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转过头时，脸上己经恢复了那副慵懒明艳的笑容，只是眼底深处，冰封千里。

“谢谢。”她接过冰水，指尖冰凉。

她再次抬眼，望向那个月白色身影消失的出口方向，那里己经空空如也。只有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混合着高级香水和……血腥玛丽的诡异气息。

苏蔓卿端起冰水，仰头一饮而尽。冰冷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却浇不灭心头骤然燃起的、冰冷刺骨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