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风有些大

江南连绵的阴雨终于歇了片刻，夜空如打翻的浓墨砚台，沉甸甸地压着这座湿漉漉的城池。几颗寒星挣扎着从墨色的缝隙里透出微光，虚弱得如同垂死者的叹息。

临江陈家大宅的血腥气似乎还被雨水浸泡着，隐隐渗在扬州的夜风里，带着铁锈般的甜腥。然而，在这座临水而筑、被暗阁阴影严密笼罩的别院内，却弥漫着一种奇异的、紧绷到极致的宁静，仿佛暴风雨眼中心那片刻的虚假安稳。

书斋内，烛火是唯一的活物。

它们不安分地在精铜灯盏里跳跃，将墙壁上嶙峋的黑影拉扯、扭曲、放大。

谢云归卸去了所有平庸的伪装，恢复了那张足以令神祇失色的容颜。烛光在他脸上流淌，一半是惊心动魄的俊美，一半是深不见底的阴影，完美的轮廓如同冰雕，不带一丝人间温度。

他端坐于宽大的紫檀书案后，玄色的锦袍仿佛吸收了室内所有的光线，流淌着幽暗的、如同深渊本身的光泽。他正批阅着密报，修长的手指握着一支细长的朱砂笔，笔尖在雪白的纸页上移动，落笔沉稳而冷酷，每一个勾画都带着裁决生死的漠然。

芍药侍立在一侧稍暗的角落，整理堆积如山的文书。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裙衫，与这幽暗的书斋格格不入，像误入魔窟的一抹月光。袖中的指尖无意识地、一遍遍着那枚紧贴肌肤的鸾鸟云纹佩。

玉佩温润，却无法平息胸腔里那颗因近在咫尺的存在而疯狂擂动的心脏——那跳动声在她自己听来，如同战鼓，震耳欲聋。

陈家覆灭的硝烟味仿佛还黏在鼻腔里，权力的血腥盛宴刚刚开场，但她心底那株名为“谢云归”的毒草，却在恐惧的冻土与算计的荆棘中，汲取着绝望的养分，愈发妖异而疯狂地滋长蔓延。

她太清楚自己的位置了——一件有利用价值的工具，一个被掌控生死的囚徒，一枚随时会被碾碎的棋子。他是深渊，是吞噬一切的漩涡，是她所有恨意与恐惧的源头。可偏偏，在这片令人窒息的黑暗中，他成了她唯一能仰望的存在，如同溺水者眼中唯一的浮木，明知是通向更深的沉沦，却无法抗拒那致命的引力。

她不敢泄露分毫，如同怀揣着滚烫的烙铁，却又在每一个呼吸间，贪婪地攫取着他身上那股冷冽如万年玄冰的气息。

机会……需要制造机会。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他身上那股独特的、如同雪后松针混着旧书卷的冷冽味道。她端起一盏刚沏好的君山银针。茶盏是上好的薄胎白瓷，薄得能透光，澄碧的茶汤在烛火下荡漾着温润的光泽，氤氲的热气袅袅上升，模糊了眼前冰冷的景象。

莲步轻移，足尖踩在厚实的绒毯上，无声无息。

心跳在耳膜里轰鸣。靠近书案时，她的手指因紧张而冰凉僵硬，指尖却在那递出茶盏的瞬间，极其精妙地、带着一种看似仓皇的“不经意”，极其轻微地擦过谢云归执笔的指背！

那触感——冰凉、光滑，清晰地传递出指节骨骼的形状和其下蕴含的、足以轻易捏碎她喉咙的力量。

谢云归执笔的手，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笔尖饱蘸的朱砂在密报上洇开一个极小的、圆润的红点，如同心脏被刺破时滴落的血珠，在冰冷的字句间显得格外刺目。

他没有抬头，没有斥责，甚至连一丝多余的气息波动都没有。他只是极其自然地伸出另一只手，接过了那盏滚烫的茶。他的指尖似乎也是有意而为的一般极其短暂地触碰到了芍药冰凉而微微颤抖的指腹。

一触即分！

冰冷的手指触感与温热的瓷器形成诡异的对比，瞬间点燃了芍药皮肤下潜藏的火焰！她的心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她强压下心里的悸动，迅速垂眸，浓密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剧烈颤抖，遮掩住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

片刻后，一阵不知从何处钻入的穿堂风，带着夜雨的湿凉气息，猛地拂过。书案上几张散落的信笺被吹起，如同受惊的白色蝴蝶，打着旋儿飘落。

“哎呀！” 芍药恰到好处地发出一声低低的、带着惊慌的轻呼。她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风扰乱了心神，慌忙上前去整理。她俯身靠近宽大的紫檀书案，动作间，一缕未曾束好的、带着清冷药草微苦气息的青丝，随着她倾身的弧度，从肩头滑落，柔软的发梢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动，几乎要扫到谢云归玄色锦袍包裹着的手臂！

她身上那股独特的、混合着药草清苦与女子幽微体香的气息，瞬间突破了谢云归周身那如同无形力场般的雪后松针般的凛冽气息，侵入了他的感知范围。如同冰冷的雪原上，突兀地绽开了一朵异色小花。

整理信笺的手指，在“慌乱”中再次拂过。这一次，不再是指尖的轻擦，而是几根手指的侧面，因为紧张得僵硬反而带着一点安抚般的力道，在谢云归玄色锦袍那冰凉顺滑、如同上好寒铁的袖口上，停留了比刚才长那么一息的时间。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布料下那坚实的手臂轮廓。

谢云归依旧没有动。他甚至没有停下批阅的动作，朱砂笔在纸上划出流畅而残酷的线条，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然而，芍药那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脏，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种变化——他周身那股无形的、如同山岳倾颓般的沉重威压，似乎……微妙地缓和了一丝？像冰封千年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裂开了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缝隙。

他默许了那缕带着幽香的发丝在他手臂旁飘荡，默许了那冰凉的手指在他袖口短暂停留。

一种无声的、危险的默许，在烛火摇曳的书斋里弥漫开来。比任何雷霆震怒都更让芍药感到心悸和……一种隐秘的、近乎眩晕的欣喜。

她飞快地将散落的信笺归拢整齐，首起身。

动作间，一缕潮热的红晕不受控制地爬上她易容下苍白的脸颊，如同素白宣纸上晕开的点点胭脂，脆弱又妖异。她不敢看谢云归，目光死死盯着书案上那盏跳跃的烛火，声音低哑微颤：“阁主，风……风有些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