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低语者与兵

万象城，这个以“希望”为基石、以“创造”为砖瓦的新生之地，对第一批朝圣者，展现出了它全部的、真诚的善意。

简自生老先生，被凌一亲自接见。他那卷记录了真实历史的《鉴古录》，没有经过任何审查，便被郑重地，收录进了【万象图书馆】的“第一书库”。凌一甚至为他开放了权限，让他可以调用“逻辑之网”的部分算力，去推演、补完史书中那些因资料缺失而留下的空白。这位一生坎坷的老史官，第一次，感受到了对“真实”的、至高无上的尊重，他泣不成声，当即决定留下来，成为图书馆的第一位“历史编纂者”。

锦衣商人林泊，则被鲁大师的工程团队所吸引。他敏锐地发现，这座城市所使用的、模块化的建造技术与高效的能量系统，其背后蕴含的商业价值，足以颠覆整个大陆的经济格局。他没有得到投资的许诺，却得到了一个更宝贵的“合作方案”——万象城可以提供技术，而他，需要利用自己的商路，去寻找那些散落在世界各地的、拥有特殊技艺却被埋没的工匠。林泊欣喜若狂，他知道，自己抓住的，不是一时的财富，而是一个新时代的“浪潮”。

唯有霍山，那个沉默寡言的独臂校尉，似乎有些格格不入。

他被安排在了一处可以俯瞰整个工地的客房里。他每天做的，就是坐在窗边，看着远处那热火朝天的景象，一看，就是一整天。他看着那些工匠，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充满了自豪与快乐的姿态，去建造着自己的家园。他看着那个叫悠悠的小女孩，像一只快活的蝴蝶，在人群中穿梭，将她的快乐，毫不吝啬地，分享给每一个人。

他那颗早己被鲜血与背叛浸泡得坚硬如铁的心，正在一点点地，软化。他甚至开始想，如果当年，他守住的那座城，也是这个样子，那该多好。

就在他逐渐沉浸在这种久违的、名为“平静”的情绪中时，一个声音，在他身边响起。

“霍校尉，一个人喝酒，不嫌太闷了吗？”

霍山猛地回头，眼中闪过一丝警惕。不知何时，一个面容普通、气质温和的青年，己经提着一壶酒，两个杯子，坐到了他的对面。

是那个混在朝圣者队伍里的“低语者”。

“你是谁？”霍山的声音，沙哑而低沉。

“一个和你一样的，无家可归的人。”低语者微笑着，自顾自地，倒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推到了霍山面前，“我叫‘阿诺’。一个……喜欢听故事的人。”

他的笑容，有一种奇特的、让人放松警惕的魔力。霍山那紧绷的肌肉，不知不觉间，松弛了下来。他没有碰那杯酒，只是冷哼一声：“我没什么故事可讲。只有一场……打输了的仗，和三千条枉死的命。”

“我知道那场仗。”阿诺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充满了“共情”，“孤城‘望北口’，坚守三月，内无粮草，外无援兵。你带着剩下的五百弟兄，死战不退，首到最后一刻，城破之时，你亲手斩杀了十七名敌将，力竭被擒。若非敌帅敬你是条汉子，你早己身首异处。”

霍山的瞳孔，猛地一缩！这些细节，除了当年战场上的活口，绝不可能有外人知道！

“你到底是谁？！”他那只独存的手，己经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我说了，我只是一个喜欢听故事的人。”阿诺（低语者）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悲悯的、仿佛感同身受的苦涩，“我也曾有过誓死守护的东西，也有过生死与共的袍泽。所以，我能‘看’到你的故事，能‘感受’到你的不甘。”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你不是输给了敌人。你是输给了自己人。输给了那些远在京城，为了党同伐异，就将你们三千‘破军营’的忠魂，当做弃子的……大人物们。”

这句话，如同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霍山内心最深、最痛的那块伤疤上！他浑身剧震，眼中，迸发出了滔天的恨意与痛苦。

“别说了！”他嘶吼道。

“为什么不说？”阿诺的声音，如同恶魔的低语，充满了致命的诱惑，“不甘心，就该喊出来！被辜负，就该去复仇！你的痛苦，我看得到。你的遗憾，我能理解。”

他看着霍山那只空荡荡的袖管，缓缓地，说出了一句让霍山灵魂都为之战栗的话。

“如果……我是说如果，能有一次机会，让你回到那个夜晚，用你如今的经验，重新指挥那场战斗……”

“你，能赢吗？”

霍山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赢？

这个字，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劈开了他所有的心理防线！这些年，他午夜梦回，无数次地，在脑海中，复盘着那场血战！如果那个隘口，多派一队弓手……如果那批粮草，能提前三天焚毁……如果他没有选择死守，而是带领弟兄们，突出重围……

无数个“如果”，折磨着他，让他生不如死。

“你在……胡说什么……”他的声音，干涩无比。

“我没有胡说。”阿-诺的脸上，露出了一种悲天悯人的、神圣的微笑。他从怀中，取出了一枚黑色的、如同鹅卵石般光滑的石头。

“我没有能力让时光倒流。但，我有一件小玩意儿，它叫‘心痕石’。它能读取你最深刻的记忆，然后在你的精神世界里，为你，重构一个最真实的‘梦境战场’。”

“它不能改变过去。但它，可以给你一个……与自己的遗憾，和解的机会。”

他将那枚石头，轻轻地，放在了桌上。

“就当是……一场最真实的兵棋推演。去吧，去那个梦里，为你自己，为你那三千弟兄，打一场……不留遗憾的胜仗。”

“赢一次，就一次。然后，放下它，好好地，在这座希望之城里，活下去。”

他的话，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敲打在霍山最脆弱、最渴望的节点上。

放下？

是啊，谁不想放下？

可不亲手“赢”一次，又如何能真正地，放下？！

霍山那只独存的手，颤抖着，缓缓地，伸向了那枚冰冷的、散发着不详气息的黑色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