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谁说女子只能绣花？

“妙音，你当真……想让姨母们和女眷们自己做工？”沈若瑶声音微微发颤。

晨曦未散，林家西厢房暖阁里，十来名女眷挤成一团。墙角那扇老竹窗尚在打着哈欠，风从窗缝里灌进屋来，把白纱帐带得如水袖将舞未舞。一众人神情各异，有不安，有期待，有惴惴。他们盯着林妙音，仿佛她却要在茶水里投下火药包。

林妙音背手踱步，脸上带着司空见惯的从容：“难道等着绣花攒下三两碎银，能救林家于水火？诸位既蒙冤屈困于后宅，不如放下针线，换个法子求生路。”

对面，卢楚然悄无声息地立在门边，肩膀宽阔如墙，明明神色淡然，视线却牢牢罩在她周身。他手里的包袱里，正藏着一卷精致的纸样和几块新奇的柔软纸布，那是林妙音前夜吩咐他从北城铺子取回的。

“可这是……女眷，就算家道中落，也不能……不能跟寻常女工一般去抛头露面。”说话的是三姨娘，一向口硬心软，眼下却咬紧后牙槽，仿佛只要低头承认就要失掉脸面。

“姨母，您是怕抛头露面？那更好。纸工织造工坊，正需女手巧。只要屋里女眷齐心协力，足不出户便可谋生，还能为家中添财，这桩买卖，何乐而不为？”林妙音语气笃定，声音虽不大，却如一枚石子投入死水，身旁议论声越来越密。

沈若瑶微微蹙眉，望着林妙音的眼神却闪着光。林家女眷素来以端庄为美，如今屋里多是旧例子下的“闲人”。但妙音的话总让人觉得满天烟雾拨开了一道光缝。

“工坊……纸工织造，具体是何物？”西姑奶奶极为好奇，忙不迭插问。

林妙音一笑：“这便要靠诸位姨母与姐妹的巧手协力了。我有种法子，能把树皮、旧麻和破布化为丝丝纸张，纸张再细细切割、纺成纸线，便能织成细薄的‘纸布’。等铺子做成，不光能做贴身衣裳，还可远销外郡，给林家开源不止。”

众人面面相觑，那“纸布”二字新鲜至极，却无不动容。

“说得倒是天花乱坠，这手艺谁会？恐怕又成‘学堂’一般，叫旁人笑话了去！”大房大夫人冷嗤一声，她昨日刚在女学堂事上吃瘪，心头正恼火。

林妙音偏头淡笑：“旁人若笑，是因看不懂罢了。你们且试试看。若不成，妙音自请责罚；若成，林家自有翻身之日。”

见诸人迟疑，林妙音眸光一转：“何况三房姨母不是常怨家里银钱不济，丫鬟月钱总要拖欠？不如亲自下场，赢自己的银两，日后谁敢再说林家女眷无用？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

屋里爆出一阵压抑的笑声。沈若瑶捂唇偷乐，三姨娘气得反倒一拍太师椅站了起来：“好！试便试，倒要瞧瞧林家二姑娘有多大能耐！”

卢楚然不动声色，把手里的纸样按在桌面。林妙音快步近前，随手几下折了张精巧的小花；纸质圆润，纹理清晰，轻轻一碰，竟有绸缎的滑弹。

“这便是我昨日试制的新纸布。诸位可摸一摸，比寻常棉布如何？”林妙音眉梢带着点儿赢的促狭，慢条斯理地递出纸样。

屋内顿时安静。几双手小心翼翼地轮流爱惜抚弄，细滑温润，叫人啧啧称奇。

“竟然当真能做衣裳！”

三房小表妹眼睛亮得像点火药桶。

“这可不是寻常纸，大雨淋湿都不化？”西姑奶奶狐疑。

“妙音改了水粉配方，又使劲揉捻过。”林妙音走到窗下，“诸位不信，咱拿些烧水泡泡试试。”

卢楚然默默递来青花磁壶。表妹把纸布放进碗里，紧张地盯着。半柱香后，纸依旧如初，只有水面留下一丝细雾。这番示范，众女眷终于折服。

“说起来，制纸、织布、裁衣都要人手，我这法子，只要按部就班、分工细作，一经学会，便能日夜不停。贵妇人闲来无事，不如赚点活钱。”林妙音斗胆引入“流水线”思路，又偷偷在女学堂的小册子里塞了课件。

林家自内到外，向来讲究“女主内、男主外”。如今女眷集体跃跃欲试，原本死水般的老宅气氛一下活泛起来。

一锅铺陈己成。下一步就是点火。

*

工坊定在府里西厢角落的空屋，原本堆满废弃织布机与旧家具。林妙音当众挥舞扫帚把蜘蛛网一阵猛抽，裹着沈若瑶、三表妹、西姑奶奶及两三个胆大的丫头，一起动手把房间清理出来。

枝头鸟雀扑棱棱飞起，屋内尘土飞扬。众女眷撸起袖子，汗湿鬓角，居然颇有几分干劲。林妙音一边演示纺纸法，一边口若悬河：

“先将原料剁细泡软，用浆水洗净，再加薄石灰搓揉成泥。看见了没？这浆糊劲儿，比你平日做汤圆还黏。最后压平、晒干，就如法炮制。”

“这就不难！”三表妹跃跃欲试。

“可外头要是知道了，会不会……被人笑话？”西姑奶奶犹豫。

“笑话就让他们先笑三天，第西天咱们卖出银子，看他们还笑不笑！”林妙音眼神带着顽皮，那一抹现代精英的冷幽默流转成无畏底气。

沈若瑶目光熠熠，原先细声细气的闺秀，如今手上粘了纸浆，竟有点跃跃欲试的孩子劲儿：“妙音，我小时候学过些剪纸，能教大家一块做么？”

“妙极了！谁规定女人只能做绣花？雕刻、染布、剪纸，哪样不比死绣花样更有趣？”林妙音笑着递过剪刀，“你们的手，比任何人都巧，只是被旧规矩糟蹋了罢。”

屋子里响起低低的笑声。纸浆的香味，混着阳光和汗意，竟酝酿起难得的团结氛围。

*

夜里，林家灯火通明。

女眷们围坐成一圈，边织布边说笑，窗外月色剪碎在纸窗上，柔和地照亮众人专注的脸。沈若瑶技艺最巧，与三表妹演示新颖的花样。林妙音索性一边手把手操作，一边胡诌现代纸工艺的趣闻，说得丫鬟们前仰后合。

她悄然观察每个人的表情。原本低迷、退缩的女眷们，脸上逐渐浮现出久违的满足与自信。仿佛只是换了一种活法，这世间的牢笼，也竟能松开一道缝隙。

“妙音，这‘纸布’做的手巾，能不能送给哥哥们用？”三表妹小脸涨得通红，“他们总笑姑娘家无用，我想让大哥试试，叫他晓得我做得也好。”

林妙音眼角弯弯：“自然。不仅能给兄弟们用，将来送到外头市集，还能贴上‘林家女工’的名头，卖个好价钱！”

沈若瑶咬唇，忽然鼓起勇气道：“妙音，做工坊会犯法么？二姑母说，女子在家训中不能言及营生……”

林妙音正色道：“只要足不出户，工坊名义上归家族，一切都合规。再说了，律法未明言‘女人不能巧手生财’，那些老死板的规矩，不过是怕女子抬头罢了。”

沈若瑶眼眶微红，终于无声地笑了。世上没有天生的牢笼，都是由人给绑上的。

*

几日后，林家女眷的“纸工织造工坊”悄然成型。

外院的男人们最先嗅到异样。三房表哥试图探头进来，注视着母亲和妹妹弯腰忙碌，面色惊诧。大夫人则多日板着脸，却一次次在门口徘徊，终究没再出口反对。

午后，一匹细腻的纸布终于出炉。林妙音亲手裁出两方护手巾，让沈若瑶剪了雅致花纹，用明黄色染料晕染，温润如新绸。她安排卢楚然次日送样去北城最大杂货铺，又托他在市井间多打几句“林家女工”的口碑。

傍晚时分，少女们的笑声与机杼声混成一气，林宅里久违的温情蔓延。就连一向含蓄矜持的长房婶娘，也悄悄递来自己织的布样，从一旁女学堂搬了凳子入座。

林妙音安静看着这一幕，心中暖意涌动。纸浆漫过指尖的触感温软，仿佛一条悄然改变的大河，要从老宅深处流向世界。

此时，卢楚然风尘仆仆回返，手里提着一包市集样本。

“二姑娘，镇上一家大铺子，老掌柜见了新纸布，各样都要了十匹，还说若能交货，后头再定两百匹。”

屋内一片哗然。

林妙音轻咳一声，郑重将纸巾筛进银盘。女眷们目光灼热，那一刻，昔日的卑微和萎靡被火光点燃，变成了迸裂的希望。

“出货第一单成了，”林妙音微带笑意，“今日起，林家女子可不光会绣花。张嘴就是钱，绣的不是针，是自家前程。”

窗外夜色渐浓，纸灯笼尾焰跳动。林家静默许久后迸出一声轻快的哨音。第一次，女子的名字和她们的手艺被写进银票里，被埋进了这个漆黑又热烈的夜。

林妙音缓缓收拢掌心，低头浅笑。世道顽固，新规矩刚刚悄然落地。林家的老宅灯火明亮，像是合围的旧世界里，被悄悄点燃的星火。

她静静望着众人欢笑的身影，脑海中己在构思下一场更大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