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山雨欲来

解放牌卡车引擎粗重的轰鸣声骤然熄灭，陈战武团长矫健地跃下车厢，沉重的军靴“嗵”地一声砸在边境滚烫如烙铁的红土地上，激起一小蓬干燥的尘土。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在湿热的空气中蒸腾扭曲，如同蛰伏的巨兽。断断续续的枪炮声撕破沉闷，从幽深的林莽间隐隐传来，低沉、压抑，仿佛是巨兽在睡梦中不安的嘶吼，预示着风暴的临近。

“全团——下车集合！” 陈战武的命令如同平地惊雷，瞬间压过了所有嘈杂。赵蒙生翻身跳下卡车，身上的六五式军装几乎在触碰到南方边境湿热空气的刹那，便被汹涌的汗水彻底浸透，紧紧黏在身上。他抬起眼，目光所及，蜿蜒曲折的山路上，解放牌卡车组成的钢铁长龙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尽头。而在更远处，那被浓密雨林吞噬的幽暗深处，一股无形的、庞大的压力弥漫开来——那是十万大军蛰伏待命的肃杀之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令人几乎窒息。

“老梁！靳开来！” 一声粗犷洪亮的呼喊穿透了人群的喧嚣。循声望去，一个皮肤黝黑如铁、脸上斜亘着一道醒目刀疤的连长，正拨开人群大步流星地走来——正是当年与梁三喜、靳开来一同在西南剿匪战场上出生入死的老战友，王连长。三双布满老茧的手在空中相遇，重重地握在一起，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王连长蒲扇般的大手用力拍打着梁三喜结实的肩膀，豪迈的笑声震得人耳膜嗡嗡：“哈哈哈！当年剿匪，就数你们九连的弟兄豁得出命去！这回好了，让对面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猴子’们开开眼，尝尝咱们老兵的厉害！”

高坡之上，陈战武团长与邻团的王团长并肩而立，神色凝重地俯瞰着漫山遍野、如同钢铁洪流般集结的部队。阳光刺眼，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来。“老王，”陈战武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十万大军压境……这仗一旦打响，怕是要……”他下意识地摸向口袋，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烟盒，用力抖了抖，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几片碎烟末。他烦躁地将空烟盒揉成一团，扔在脚下，“上峰严令，暂时按兵不动，保持高度戒备。”

就在这时，高音喇叭猛地发出一阵刺耳欲聋的电流啸叫“滋啦——”，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紧接着，一个威严、洪亮、如同滚雷般的声音穿透层层叠叠的山峦和低压的云层，轰然炸响在每一个战士的耳边：

“同志们！十万大军，化整为零！各团、各营、各连，以建制为单位，立即展开边境巡逻警戒！重复一遍，立即展开巡逻警戒！” 雷军长的声音在空旷的山谷间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记住我们的誓言：人在阵地在！祖国领土，神圣不可侵犯！一步不许退！一寸不能让！”

命令如山，字字千钧！赵蒙生只觉得一股滚烫的血气首冲头顶，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手枪那冰凉坚硬的握把，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他转头看向连长梁三喜。梁三喜嘴里叼着的旱烟袋锅早己熄灭多时，只剩下一点暗红的余烬，他却浑然不觉，依旧死死地叼着，那双平日里沉稳的眼睛此刻如同鹰隼，锐利得几乎要穿透眼前葱郁的丛林，死死钉在远处那道无形的、却重若千钧的边境线上。一旁的靳开来，正用力将机枪沉重的子弹带又紧了紧，金属弹链碰撞发出哗啦的轻响，他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容里淬着冰冷的杀气：“哼！那帮不知死活的‘猴子’要是敢露头，老子这挺‘老伙计’，管饱管够，绝不客气！”

暮色，如同浸透了墨汁的潮水，悄无声息地从山谷林隙间弥漫开来，迅速吞噬着白日的光亮。各团开始按照命令，如同庞大的战争机器精密运转的齿轮，有序而迅疾地分散开去。赵蒙生深吸了一口混合着泥土、草木和淡淡硝烟味的湿重空气，带领九连的战士们，义无反顾地踏入了那片在暮色中显得愈发幽深莫测、危机西伏的丛林。就在身影即将被浓绿彻底吞没的刹那，他忍不住再次回头——指挥部那面鲜艳的红旗，在渐起的晚风中猎猎狂舞，像一团跳动的、不屈的火焰，顽强地撕扯着沉甸甸的暮霭。山雨欲来的闷热，粘稠得如同实质，紧紧包裹着每一个人。赵蒙生清晰地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动，他知道，眼前这令人窒息的宁静，不过是暴风骤雨降临前短暂的死寂。真正的血与火，生与死的残酷较量，那决定无数人命运的风暴，才刚刚拉开它狰狞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