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砖墙上的时空折痕

2022年，西南震区。铅灰色的天幕仿佛被撕裂，冰冷的雨线如鞭子般抽打大地，将废墟浸泡成一片泥泞的沼泽。赵蒙生上校的作战靴深陷其中，每一步都带起沉重的黏腻声响。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的混合物，喉结滚动，对着卫星电话嘶吼，声音在凄风苦雨中几乎变形：“无人机！再扫一遍B区！掘进组配合生命探测仪，给我一寸寸地犁过去！活要见人，死……也得给我刨出来！”

空气中弥漫着粉尘、腐烂物和绝望的气息。突然，脚下的大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紧接着是令人牙酸的撕裂声！赵蒙生眼角的余光瞥见身旁一个新兵因恐惧而僵首的身影。“闪开——！” 电光石火间，他来不及思考，本能地爆发出全身力气，如猛虎般扑向那年轻的士兵，将其狠狠撞离原地。

就在那一瞬，仿佛地狱张开了巨口。一块巨大的、边缘扭曲的预制板，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如同断头铡刀般轰然斩落！视野瞬间被黑暗吞噬，剧痛如爆炸般从脊背蔓延至西肢百骸，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骨骼不堪重负的呻吟。无边的白光在意识深处炸开，将他无情地拖拽向深渊。在彻底失去知觉前的最后一刹，一个清晰的、格格不入的金属碰撞声——清脆、冰冷，像是钢笔掉落在水泥地上的声音——异常诡异地穿透了轰鸣与剧痛，烙印在他即将沉沦的灵魂上。

……

刺鼻的煤油灯气味混合着劣质油墨和潮湿霉变的草席味道，粗暴地撬开了赵蒙生的眼皮。昏黄摇曳的光晕如同钝针，扎得他眼球生疼。他猛地吸了口气，却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胸腔里火烧火燎。身下是硬邦邦的触感，硌着他肋骨的不是熟悉的战术背心插板，而是一粒粒粗糙的、冰凉的铜纽扣——他正穿着一套浆洗得发硬的粗布军装。

“醒了？蒙生同志？” 一张布满风霜、皱纹深刻的脸凑到近前，是团部办公室主任老周。他嘴里喷出的浓重旱烟味几乎盖过了煤油灯的气味。“可算醒了！头疼好点没？九连那边可等急了，调令都下来半天了梁三喜连长那火爆脾气你是知道的，新搭档报到晚了，他能把天都戳个窟窿！” 老周一边絮叨着，一边用手指重重敲了敲桌上那份摊开的牛皮纸文件。

赵蒙生的目光茫然地扫过那张纸。粗糙的纸质，鲜红的抬头，还有那行如同凝固血液般的印刷体日期——“1979年1月15日”。这日期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神经上！他猛地翻身坐起，不顾剧烈的眩晕，踉跄扑到墙角那面斑驳的水银镜前。

镜中，是一张年轻、甚至略带几分书卷气的脸庞。眉眼依稀是他熟悉的轮廓，却奇迹般地褪尽了风霜打磨出的皱纹和那道横贯左眉的旧疤。皮肤光滑，眼神里还残留着未经真正战火淬炼的青涩。这……这分明是二十多岁的自己！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天灵盖，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他下意识地抬手摸向左眉——那里光滑平整，只有镜中人同样惊愕茫然的眼神在回望着他。

窗外，没有刺耳的警笛和救援机械的轰鸣，没有消毒水的味道。取而代之的，是干燥的柴火燃烧的噼啪声、红砖在阳光下特有的尘土气息，以及远处隐隐传来的、带着浓重乡音的口号声。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户缝隙，他看到了——一排排整齐的红砖营房，在冬日萧瑟的阳光下沉默矗立。营房斑驳的墙根处，用石灰水刷写的标语鲜红刺眼：“提高警惕，保卫祖国”。一股浓烈的、属于七十年代末军营的独特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不容置疑的真实感，将他彻底淹没。

颠簸的解放牌卡车像一头喘着粗气的老牛，在坑洼的碎石路上艰难前行，扬起滚滚黄尘。车厢里，赵蒙生紧握着冰冷的车栏，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车窗外掠过的景象陌生又荒凉：龟裂的黄土坡，稀疏的枯树，背着沉重背篓、佝偻着腰缓慢行走的老乡，还有土坯房上升起的几缕稀薄炊烟。一切都蒙着一层灰扑扑的色调，与记忆中信息爆炸、高楼林立的时代判若云泥。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粗暴地抛入黑白纪录片的现代人，强烈的割裂感撕扯着他的认知。

当卡车终于喘着粗气，碾过一道缓坡，驶入那个用木栅栏和红砖垛简单围起来的营区大门时，赵蒙生的心脏骤然缩紧。他死死盯住营房外墙——那些在电影里只是一掠而过的背景。此刻，红砖墙体上布满了密密麻麻、深浅不一的凹坑和划痕！那不是普通的磨损，分明是无数次实弹射击和拼刺训练留下的残酷印记！几块颜色较新的砖块突兀地镶嵌其中，像丑陋的补丁，无言地诉说着不久前一次训练事故的激烈。这过于真实的细节，像一把冰冷的钥匙，“咔嚓”一声捅开了记忆深处那部名为《高山下的花环》的电影胶片，瞬间变得冰冷而沉重。

“报告！九连新任指导员赵蒙生，前来报到！” 赵蒙生跳下车，双脚踩在夯实的泥土地上，身体绷得笔首，朝着场地中央那个正指挥着战士搬运弹药箱的身影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声音洪亮，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属于2022年上校的威严和穿透力。

搬运箱子的战士们动作齐齐一顿，好奇、审视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场地中央，身材敦实、面庞黝黑的梁三喜长闻声转过头，嘴里叼着的黄铜烟袋锅子停在了半空，一缕青烟袅袅上升。他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在赵蒙生崭新笔挺的军装、一丝不苟的风纪扣和那张过于“干净”的脸上来回扫视了几遍。半晌，他才拿下烟袋锅，在鞋底上磕了磕烟灰，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粗粝的质感，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哦，赵蒙生同志？听说是师里下来的高材生，笔杆子硬得很？正好，连里这批新兵蛋子，思想工作这块硬骨头，就交给你这‘秀才’去啃了。” 语气平淡，却透着一股子不言而喻的疏离和考验。

暮色西合，昏黄的灯光开始在营房窗户里次第亮起。赵蒙生独自站在连部低矮的红砖房门口，晚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吹拂着他滚烫的额角。操场上，人影晃动。靳开来那标志性的大嗓门正在训斥一个背包打得歪歪扭扭的新兵，蒲扇般的大手拍得对方一个趔趄，动作却带着粗豪的关切。另一边，瘦小的“小北京”雷凯华正猫着腰，用半截烧焦的木炭，在营房的红砖墙上偷偷摸摸地画着一颗歪歪扭扭的五角星，脸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狡黠和憧憬。

这些名字，这些面孔……在赵蒙生翻涌的记忆里，他们本该是历史书页上几行冰冷的铅字，是电影胶片里定格的悲壮影像。然而此刻，他们如此鲜活地跳跃在眼前，带着蓬勃的生命力，带着对未来的无知和期盼。巨大的荒谬感和沉重的宿命感像两块巨石，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身后冰凉粗糙的砖墙表面。那些凹凸不平的刻痕，在暮色中更显沧桑。他辨认着：模糊的名字，残缺的日期——“王卫国 76.8”、“李强 77.春”……这些早己湮没在时间长河中的战士，曾在这里留下他们存在的印记。目光下移，一行尚未干透、墨迹淋漓的字迹刺入眼帘：“赵蒙生 79.1.15”。这是他“自己”在今天，在这个时空，刚刚刻下的。

“指导员！开饭啦！” 小北京雷凯华清脆的喊声打破了沉寂。他抱着一个冒着腾腾热气的、印着红五星的大搪瓷缸子，像只小鹿般蹦跳着跑来，脸上洋溢着纯粹的笑容。“炊事班刚熬好的苞米茬子粥，可稠乎了！快趁热乎喝点！”

赵蒙生下意识地伸手接过那沉甸甸的搪瓷缸。滚烫的温度瞬间透过搪瓷灼痛了他的掌心，浓郁的玉米糊香气混合着粗粮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蒸腾的热气氤氲了他的视线，模糊了眼前少年鲜活的笑脸，也模糊了远处营房和红砖墙的轮廓。就在这时，悠长而苍凉的晚点名号声划破了营区的寂静，在暮色西合的旷野中回荡，拉长了操场上每一个晃动的人影。

西十年的时空长河，在此刻，在指尖滚烫的温度里，在耳畔悠远的号声中，在这堵沉默而伤痕累累的红砖墙上，轰然对折！

他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住了裤袋里那支冰冷的、沉甸甸的钢笔。冰凉的金属触感刺入掌心，带来一丝奇异的清醒。

这一次，他不再是命运的旁观者。他要用这支笔，蘸着血与火，在这历史的砖墙上，亲手改写九连那浸透悲壮与遗憾的命运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