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暗涌的微光与冰冷的沟壑

新学期开始的滨海七中，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寒假的松散余韵，但初三（三）班的气氛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紧绷。黑板右上角，用红色粉笔醒目地写着中考倒计时：120天。那鲜红的数字像一把悬在每个人头顶的利剑，无声地催促着。

陈默坐在自己的角落里，沉默地翻着那本早己被翻得卷了边、内页写满密密麻麻新旧笔记的物理书。扉页上，他用铅笔画了一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公式：功率 P = W / t。那是他昨天预习时抄下来的，字迹用力得几乎要穿透薄脆的纸页。开学第一天，班主任王老师就强调了这学期物理的难度提升和中考占比，要求大家务必重视基础并适当拓展拔高。

午休的铃声刚响过，教室里喧闹起来。张涛像一阵风似的跑回座位，兴奋地从崭新的书包里掏出一叠印刷精美、色彩鲜艳的宣传单，上面醒目地印着“启航名师冲刺班 - 寒假后物理/化学/数学强化特训！”字样。

“陈默，你看！”张涛把一张塞到陈默眼前，手指点着上面的内容，“启航！我妈打听过了，是市里最好的补习机构之一！讲课的都是省重点退休的老师，经验特足！”他指着物理那一栏，“就周日上午半天，他们专门讲中考大题突破和实验设计难点！听说去年参加的学生，物理平均提了十几分！”

陈默的目光落在“名师”、“大题突破”、“提分”这些字眼上，心脏不受控制地跳快了几分。那正是他最薄弱、最渴望补强的环节。但下一秒，他的视线不可避免地滑向了宣传单下方那行小字，像冰冷的针一样刺入他的眼底： 物理单科：36课时 （含1次模考分析），费用：2580元。 旁边化学和数学的费用也同样令人窒息。

张涛还在喋喋不休：“我妈说了，再贵也得报！这钱不能省！你看班长林薇，听说她寒假就报了启航的预科班了，这学期肯定继续跟……”

陈默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握着宣传单的指尖迅速蔓延至全身，瞬间浇灭了心头刚刚燃起的一丝微弱火星。2580元……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庞大到荒谬、根本不敢去想象具体是多少斤米、多少馒头的数字。父亲陈建国那充满酒精味的咆哮“读书无用！”“早点打工！”如同立体音效般在他耳边炸响。他捏着那张轻飘飘却又重逾千钧的纸，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喂！张涛！物理笔记借我抄一下！昨天那个电路图我没画全！”前排一个男生转过头来喊。

“哦，等下！”张涛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开始翻找自己的笔记。

陈默默默地把那张刺眼的宣传单折好，小心翼翼地塞进书包最里层一个破旧的夹层里，仿佛在藏匿一个见不得光的耻辱印记。那2580元像一个巨大的烙印，深深烫在他的心上，比饥饿感更清晰，比衣服上的补丁更显眼。他看着张涛崭新的笔记本，再看看自己那本边缘磨损、内页写满各种笔迹的旧书，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他和张涛，甚至和林薇，他们之间横亘着的，远不止是课桌之间的距离。

下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开春的阳光难得有了些暖意，但风依旧料峭。女生们三三两两聚在操场边聊着天，男生则在简陋的篮球场上奔跑抢球。陈默向来是体育课的边缘人，他穿着那双快要开胶的黄胶鞋，沉默地沿着跑道慢跑，尽量不引人注意。

篮球场那边传来一阵骚动和女生的惊呼。陈默下意识地抬眼望去。只见一个身影高高跃起，动作舒展地将篮球投出一个漂亮的弧线。是林薇。她穿着合身的红色运动服，扎着清爽的马尾，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在不算明亮的阳光下闪着微光。球稳稳地落入篮筐，她轻盈落地，脸上带着自信而明媚的笑容，和几个女生击掌庆祝。

那一瞬间的画面，像一道猝不及防的光，撞入陈默灰暗的世界。他奔跑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甚至忘记了呼吸。那个在教室里为他解围、穿着干净羽绒服的林薇，此刻在球场上跳跃投篮的林薇，像是泥塘巷之外、另一个世界投射进来的剪影。她的笑容那么明亮，充满了陈默生命中所匮乏的一切活力、自信和未被生活磨损的棱角。

一种陌生的、滚烫的情绪毫无预兆地从心底翻涌上来，像夏日午后突然涌起的热浪，瞬间席卷了他。陈默感到脸颊发烫，心脏在胸腔里毫无规律地剧烈跳动，仿佛要挣脱束缚跳出来。他慌忙低下头，不敢再多看一眼，脚下仿佛踩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往前跑。然而，林薇跃起投篮的身影，那抹融入阳光的红色，却像烙印一样清晰地刻在了他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羞愧感紧随而至，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那点不合时宜的悸动。他想起林家补习班的费用，想起自己身上散发着霉味的旧棉袄，想起泥塘巷污浊的空气和父亲醉醺醺的咆哮。一个念头如同冰锥扎进他心里：她甚至可能都不知道我是谁，或者，只记得我是个需要她“帮助”的、来自泥塘巷的借读生。 巨大的失落和自卑感瞬间将那点微弱的火苗彻底扑灭，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就在他心神恍惚之际，一个篮球猛地从侧面砸了过来！“砰”一声闷响，结结实实地砸在陈默的背上，力道不轻。

“嘿！借读生！发什么呆呢！眼睛长头顶了？”高强夸张的声音响起，带着明显的恶意和嘲笑，“把球捡过来！”

突如其来的撞击让陈默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背上传来火辣辣的痛感。他稳住身体，看到篮球滚落在不远处的跑道边上。周围几个男生停下了动作，看好戏似的望过来。刘小峰更是毫不掩饰地发出嗤笑声。

陈默站在原地，身体僵硬。屈辱感如同毒藤蔓缠紧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他想无视，想首接走开，但高强的目光像刀子一样钉在他身上。他想捡起球狠狠砸回去，但懦弱和习惯性的退缩像沉重的锁链拖住了他的西肢。

就在他陷入极度煎熬的几秒钟内，一个身影快步跑了过去。是林薇。她弯腰，轻松地捡起那个篮球，然后看也没看高强，径首将球扔回给球场中间一个正在等待的男生。

“接着！”她清脆地喊了一声，随即转过头，目光落在僵立原地的陈默身上。她的眉头微蹙了一下，脸上带着一丝不赞同的神情，似乎在责备高强的无理，又似乎带着一丝对陈默状况的了然。她从运动服口袋里掏出一张干净的纸巾，没有递过来，而是放在了跑道旁边的栏杆上，语气平静地说：“擦擦汗吧。” 说完，她也没等陈默反应，转身跑回女生那边去了。

整个过程干脆利落，没有多余的言语，甚至没有再看陈默第二眼。那张洁白的纸巾静静地躺在锈迹斑斑的铁栏杆上，在初春的冷风里轻轻抖动。

陈默看着那张纸巾，又看向林薇跑远的背影。一种复杂到极点、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情绪猛地攫住了他。感激？有。为了她那无声的解围。但更多的是更深的、难以言喻的刺痛！她的举动，更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无需言语的悲悯，一种对“弱小”和“麻烦”的随手处理。那张纸巾不是为了他脸上的汗（他根本没出汗），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施舍，提醒着他与她们之间那道冰冷、巨大、无法逾越的鸿沟。他再一次清晰地确认了自己“借读生”、来自“泥塘巷”的卑贱标签。

他最终没有去碰那张纸巾。它像一块耻辱的标记，静静地躺在铁栏杆上，在陈默转身拖着沉重的步伐默默离开操场时，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冷风吹落，翻滚着，消失在跑道的尘土里。背上的痛感依旧清晰，但远不及心里的那种冰冷和钝痛来得深刻。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孤零零地印在空旷的跑道上，像一个被世界遗忘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