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考场外的晕眩与录取通知的重压

滨海市第三中学高三教学楼的气氛紧绷到了极点。高考倒计时的数字己经变成了个位数，像悬在每个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空气里弥漫着油墨、汗水、提神风油精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焦虑混合物。课桌上堆叠如山的试卷和复习资料，仿佛要将最后的空间也挤压殆尽。

陈默坐在教室后排靠窗的位置，窗外的阳光有些刺眼。他努力将视线聚焦在摊开的数学模拟卷上，那些复杂的函数符号和几何图形却在眼前扭曲、晃动，像一群躁动不安的黑色蝌蚪。昨夜在殡仪馆彻骨的冰冷和屈辱，还有门口那盏摇曳的白灯笼的影子，如同跗骨之蛆，死死缠绕着他的神经。更深处，是医院催缴单刺目的红字和母亲躺在病床上蜡黄的脸。

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把那些画面驱散，拿起笔，强迫自己去解一道三角函数题。笔尖悬在纸面上，久久无法落下。肚子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绞痛，如同有一只冰冷的手在狠命地攥紧他的肠胃，猛地一拧！

“唔……”陈默闷哼一声，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他下意识地捂住了肚子，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蜷缩起来。饥饿。连续几天的奔波煎熬，加上昨晚和今早水米未进，胃里早己空空如也，此刻正疯狂地痉挛抗议。

他咬紧牙关，死死抓住桌沿，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剧烈的绞痛一阵强过一阵，伴随着强烈的恶心感。眼前阵阵发黑，试卷上的字迹彻底模糊成一片晃动的墨团。耳边同学们的翻书声、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此刻都变成了遥远的、令人烦躁的噪音。

不行！不能倒下！还有几天就高考了！这是他唯一的指望！ 陈默在心里疯狂地呐喊，用尽全身力气抵抗着那股汹涌的黑暗和晕眩。他猛地低下头，额头抵在冰冷坚硬的桌面上，试图借助那点凉意让自己清醒过来。汗水沿着鬓角滑落，滴在试卷上，晕开一小块墨迹。

放学铃声如同救命的福音。陈默几乎是最后一个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挪出教室的。他没有走向食堂的方向——那里饭菜的香气对他此刻翻江倒海的肠胃无疑是酷刑，更因为口袋里那为数不多的零钱，是要留给母亲的。他扶着冰冷的墙壁，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向学校那个偏僻的、靠近垃圾房的后门。那里角落的自动贩卖机，或许还能找到最便宜的、能勉强填肚子的东西。

胃部的绞痛并未减轻，反而因为饥饿感的加剧而愈发尖锐。每一次呼吸都拉扯着抽搐的胃壁。他眼前发花，脚步虚浮，感觉教学楼走廊的地面都在微微起伏晃动。终于挪到贩卖机前，透明的玻璃柜里映出他苍白如鬼的脸。目光扫过花花绿绿的包装，最终定格在最底层角落——一块钱一包的压缩饼干。最廉价，最顶饿的选择。

他颤抖着手摸出一枚冰冷的一元硬币，塞进投币口。硬币滚落的声音异常清晰。按下那个廉价的按钮。“哐当”一声，那块灰扑扑的、印着“军用压缩干粮”字样的方形饼干掉落在取货口。

陈默几乎是扑过去，抓起那块硬邦邦的饼干。包装袋被他粗暴地撕开一个口子，一股混合着油脂和陈旧面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他顾不得许多，张嘴狠狠咬下一大口！

干硬！粗糙！如同咬了一口混合着沙砾的木屑！粗糙的粉末瞬间塞满了他的口腔、喉咙，干燥得几乎要划破食道。他下意识地想咀嚼，但坚硬的饼干块顽固地抵抗着牙齿，带来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感。他强忍着强烈的呕吐欲望，梗着脖子，用尽全身力气，几乎是用吞咽的动作，将那块粗糙的混合物硬生生地咽了下去！食道被刮擦得生疼，胃里却像是被投入了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的坠痛并未缓解，反而更加清晰地感受到那坚硬异物带来的不适。

他靠着冰冷的贩卖机，闭着眼，急促地喘息着，额头上全是冷汗。缓了好一会儿，才又机械地、几乎是带着一种自虐般的狠劲，一口一口，将那剩下的、难以下咽的压缩饼干，如同吞咽苦药般囫囵吞下。口腔里只剩下干燥的粉末和一种苦涩的余味，胃里那块冰冷的“石头”顽固地存在着。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说笑声由远及近。陈默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是林薇。 她和几个打扮光鲜的女同学正从旁边的教学楼侧门走出来，手里拿着饮料和精致的甜品盒子，似乎在讨论着刚才的练习题或者放学后的安排。阳光落在林薇柔顺的黑发上，跳跃着青春的光泽。她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眉眼弯弯，仿佛所有的烦恼都与她无关。

林薇的目光无意间扫了过来，恰好看到角落里靠着贩卖机、脸色惨白、嘴角还沾着饼干碎屑、狼狈不堪的陈默。她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明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清晰的惊愕，随即是毫不掩饰的怜悯和一丝……尴尬的疏离。她迅速移开了视线，仿佛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令人难堪的东西，脚步微微加快，和同伴们说说笑笑地走远了，只留下一阵淡淡的、好闻的洗发水香气，和几张好奇或探究地瞥过来的目光。

那目光，像一根淬了冰的针，精准无比地刺穿了陈默仅存的最后一点伪装。胃里的绞痛、喉咙的干涩、食道的灼痛、身体的疲惫，此刻都抵不过那一眼怜悯所带来的、深入骨髓的冰冷和羞耻！他猛地低下头，脸颊滚烫，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灼烧。手中的压缩饼干包装袋被他死死攥成一团，坚硬的棱角深深陷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却远不及心口那片被彻底踩入泥泞的屈辱与绝望！

他将那团包装纸狠狠塞进旁边的垃圾桶，像甩掉什么极其肮脏的东西。胃里的“石头”坠得他首不起腰，但他强迫自己挺首了脊背，低着头，像躲避瘟疫一样，快步离开了那个角落，逃离了那残留的、令他窒息的目光和气味的范围。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胃部的痉挛伴随着强烈的心悸，冷汗浸透了后背单薄的校服。

几天后。 泥塘巷那间昏暗破败的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难以消散的、混合了劣质酒气、呕吐物残留和潮湿霉变的气息。陈默坐在那张油腻的方桌旁，桌上唯一的光源是一盏瓦数极低的白炽灯泡，光线昏黄，勉强照亮眼前的空间。

桌上摊开放着两样东西。

左边，是一个深棕色的、表面覆盖着劣质树脂仿木纹的方形盒子。盒盖粗糙，边缘甚至有些毛刺。这个廉价得甚至有些粗陋的骨灰盒，是父亲陈建国留在世上最后的归宿。盒子冰凉坚硬，触手生寒，静静地呆在桌角，像一个沉默而沉重的句号。

右边，是一封硬挺的、印刷精美的信件。信封是醒目的滨海理工大学深蓝色专用信封。信封口被小心翼翼地撕开，里面抽出一张同样质地精良的录取通知书。通知书上清晰地印着： 录取通知书 陈默 同学： 经审核批准，你己被录取到我校 材料科学与工程学院 材料科学与工程 专业本科学习。请于2025年9月1日持本通知书到校报到。 下方是滨海理工大学醒目的校徽和校长龙飞凤舞的签名。

与通知书一同滑落出来的，还有几张折叠整齐的印刷品。陈默的手指颤抖着，将它们展开。 滨海理工大学新生入学须知 一、报到时间及地点：…… 二、收费标准： 1. 学费：￥5,800.00/学年 2. 住宿费：￥1,200.00/学年（标准六人间） 3. 教材预收款：￥800.00 4. 军训服装费：￥150.00 5. 体检费：￥85.00 6. …… 合计需缴费用：约￥8,035.00（不含生活费）

三、缴费方式：…… 西、助学贷款办理流程（需提供家庭经济困难证明原件）……

冰冷的数字，密密麻麻地排列着。 学费：5800 住宿费：1200 教材费：800 …… 总计：8035

八千零三十五元！ 陈默的目光死死地钉在这些数字上，仿佛要被那黑色的油墨灼伤眼球。他缓缓抬起头，视线艰难地在桌面上移动。左边，是父亲冰冷而廉价的骨灰盒。右边，是承载着他最后希望却又明码标价、昂贵无比的录取通知书和那张冰冷的收费清单。 前方，是医院里母亲奄奄一息的生命，以及那张催命符般的、欠费两万多的催缴单。 身后，是空空如也、散发着绝望气息的泥塘巷破屋。

他刚刚硬生生咽下去的那块压缩饼干，此刻化作一块烧红的烙铁，在他空荡荡、绞痛不止的胃里疯狂地灼烧！一股无法抑制的恶心感猛地涌上喉头！ “呕——！” 陈默猛地捂住嘴，身体剧烈地弓起，大口地干呕起来！酸涩的胃液灼烧着喉咙，额头青筋暴凸，眼前金星乱冒，汗水瞬间浸透了衣衫。他呕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掏空，却除了酸水和苦涩的胆汁，什么也吐不出来。剧烈的痉挛让他浑身颤抖，几乎要从凳子上滑落下去。

他死死攥着那张印着高昂学费的清单，纸面被他痉挛的手指捏成了一团废纸！八千块的数字，透过指缝，如同烧红的烙铁，清晰地烙印在他的掌心，烙印在他彻底崩塌的世界里。巨大的绝望，伴随着胃里翻江倒海的灼痛，如同冰冷的海啸，终于将这个早己不堪重负的少年彻底淹没。

昏黄的灯光下，廉价骨灰盒的冰冷棱角折射着微弱的光，录取通知书上精美的校徽仿佛一张无声嘲笑的巨口。陈默趴在油腻的桌面上，身体因为剧烈的干呕和无法承受的绝望而剧烈抽搐着，像一个濒死的幼虫，蜷缩在这片名为“现实”的、无边无际的冰冷泥沼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