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汴梁密诏

冯道提笔写“契丹异动”，杜重威拍案怒斥胡人无信；

杜琰削梨轻语：“何不联姻？”冯道笔锋一转添上“刘氏玉娥”；

枢密院值房烛火摇曳，一纸诏书藏尽杀机；

当朱砂印玺落下时，窗外乌鸦惊飞，梨皮蜿蜒如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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枢密院值房深处，窗棂隔绝了汴梁城午后的喧嚣，唯余一片压抑的死寂。空气沉甸甸地浮动着灰尘，混杂着陈年卷宗的霉味和墨锭新研开的清苦。冯道枯瘦的手指捏着一方上好的端州紫石砚，正不疾不徐地研磨着。清水无声地吞没墨块，青黑的墨汁在砚堂中旋转、交融，最终凝成一片深不见底的渊潭，映着值房内摇曳的烛火，也映着他自己那双古井无波的眼。

“契丹人！又是契丹人！那群喂不熟的白眼狼！”一声粗粝的咆哮骤然撕裂了寂静。成德军节度使杜重威像一头被激怒的黑熊，猛地从铺着锦垫的胡床上弹起，沉重的身躯带得身下木架吱呀作响。他蒲扇般的大手狠狠拍在身旁的紫檀小几上，震得茶盏叮当乱跳，半盏残茶泼洒出来，在光洁的漆面上蜿蜒流淌，像一道耻辱的泪痕。“石敬瑭那个没卵蛋的废物！割了燕云十六州，岁贡金帛堆成山，养出的却是一群永远填不饱肚子的豺狗！”他唾沫横飞，眼珠因暴怒而凸出，死死瞪着对面端坐的冯道，“冯相！你倒是说话！陛下召我们火速进京，就为了听契丹又在边境‘异动’？年年如此！他们哪年冬天不来‘异动’一番，抢粮抢人？这也能叫军国大事？”

冯道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依旧专注地盯着砚池里那汪浓墨，仿佛杜重威的雷霆之怒不过是窗外刮过的一阵风。他研墨的动作平稳依旧，墨条与砚石摩擦发出极细微、极规律的沙沙声，如同春蚕啃食桑叶，在这剑拔弩张的空气中，竟奇异地透出一种令人心头发冷的镇定。良久，他才停下手中动作，将墨条轻轻搁在砚山架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他缓缓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掠过杜重威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紫膛脸，落在值房角落里一个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上。

“杜将军稍安勿躁。”冯道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轻易压下了杜重威粗重的喘息，“此次‘异动’，非比寻常。”他枯瘦的手指探入宽大的袍袖，取出几份卷得紧紧的军报，轻轻推到杜重威面前的几案上。那粗糙的桑皮纸边缘己被磨得起了毛，带着边关风尘仆仆的气息。

杜重威狐疑地抓起一份，粗暴地展开。烛光下，潦草却力透纸背的字迹撞入眼帘：“…虏酋耶律德光亲至云州，铁鹞子遮天蔽日，旌旗所指，杀气冲霄…似有倾国南下之势…雁门关守将石重贵告急…”他虽识字不多，但这“耶律德光”、“倾国南下”、“石重贵告急”几个词，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眼皮首跳。河东！刘弘毅的地盘！他捏着军报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方才的暴怒像是被戳破的皮囊，瞬间泄了气，只剩下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和…幸灾乐祸？他抬眼看向冯道，眼神复杂。

冯道仿佛没有察觉他情绪的微妙变化，目光转向角落的阴影：“杜琰，你也看看。”

阴影中的人动了。杜琰像一条无声滑行的蛇，悄无声息地走近几案。他身形瘦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首裰，与这枢密重地格格不入，唯有一双眼睛，幽深得如同古井寒潭。他并未去碰杜重威手中的军报，只是微微倾身，目光快速地在摊开的纸页上扫过。烛光在他清癯的脸上投下跳跃的阴影，映得他嘴角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更加难以捉摸。看罢，他首起身，依旧沉默，退回了那片阴影里，仿佛从未离开过。

冯道不再看他们，枯瘦的手指稳稳提起那支紫毫笔，饱蘸了砚中浓得化不开的墨。笔尖悬在雪白坚韧的宫廷御用熟宣之上，凝滞片刻，终于落下。铁画银钩，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制曰：河东节度使、检校太尉、同平章事刘弘毅：近据边报，北虏异动，铁骑云屯，寇氛甚炽。雁门锁钥，国之藩屏，安危所系，朕心实深忧之…”

笔锋沉稳，一字一句，皆紧扣契丹威胁，忧国忧民之意溢于言表。杜重威紧盯着那游走的笔尖，粗重的呼吸渐渐平复，眉头却拧得更紧，似乎在揣摩着这冠冕堂皇词句背后的真实分量。

写到“卿世镇北门，忠勇素著，深孚朕望”时，冯道笔势略顿，一滴的墨汁从笔尖坠下，落在“望”字右下，晕开一小团不规则的墨迹。他恍若未觉，继续写道：“…特召卿入阙，面陈方略，共议御虏守边之策。军情如火，星夜驰骋，万勿迟延…”

“入阙？”杜重威忍不住又嘀咕出声，带着浓重的怀疑，“刘弘毅那老狐狸，肯轻易离开他的太原老巢？他就不怕前脚刚走，后脚契丹人就扑上来？还是…怕我们把他那宝贝地盘给分了？”他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试探。

值房里再次陷入沉寂，只有冯道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烛火跳动了一下，爆出一朵细小的灯花。角落里，杜琰不知何时，手中多了一把小巧的银刀和一个的秋梨。他削梨的动作优雅而专注，刀锋贴着梨身旋转，薄如蝉翼的梨皮连绵不断地垂落下来，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黄色光泽，像一条不断生长的、柔韧的蛇，无声地盘旋在他脚边的青砖地上。

就在冯道写到“轻骑简从，速至京师”时，杜琰削梨的动作恰好完成。最后一圈梨皮完美地脱离果肉，垂落在地。他拈起那光洁水润的梨，并未自己食用，而是轻轻放在了杜重威面前几案上，恰好挨着那泼洒开的茶渍。梨的清甜气息瞬间压过了墨香与霉味。

杜琰的声音如同梨汁般清润，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打破了沉寂：“冯相，诏书煌煌，晓以大义，刘太尉忠君体国，想必自会奉诏。然则…河东距京师迢迢千里，纵使星夜兼程，亦需时日。刘太尉心中牵挂，无非河东军心、家宅安宁…”他微微一顿，目光似有若无地飘向冯道笔下那“轻骑简从”西字，嘴角那丝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何不…再添一笔定心之策？譬如，陛恤老臣，恩泽广被，欲为其掌上明珠择一良配，暂居宫闱，以示天家亲厚、万全之意？”

“择配？宫闱？”杜重威的脑子一时没转过弯，他下意识地看向杜琰，又看看冯道。角落里的杜琰垂着眼睑，专注地看着自己手中那把寒光闪闪的银刀，仿佛刚才那番话只是随意闲聊。杜重威的目光最终落在冯道脸上，带着征询和一丝刚刚被点醒的、残忍的兴奋。

冯道执笔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他抬起眼，目光越过跳动的烛火，第一次真正地、深深地看向阴影中的杜琰。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极细微的涟漪荡开，旋即又归于深不可测的平静。他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仿佛杜琰所言，正是他心中所想却未及落笔之意。

笔锋重新落下，在那“万勿迟延”之后，冯道的笔迹似乎更加沉稳，也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粘稠感：

“…朕闻卿女玉娥，温良贤淑，才德兼备。深宫寂寥，皇后常念膝下之欢。特召玉娥随卿同入宫闱，暂居椒房，一则可慰皇后思女之情，二则宫中礼仪，亦可熏陶淑质。待北疆稍靖，朕当亲为择配，必不负卿家世代忠勋…”

“刘玉娥？”杜重威喃喃念出这个名字，脸上那点幸灾乐祸终于彻底变成了毫不掩饰的狞笑，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在烛光下闪着森然的光，“妙！妙啊！把那只漂亮的小凤凰‘请’到汴梁来！刘弘毅那老匹夫，就算心里有一万个不情愿，为了他这宝贝女儿，这趟鬼门关，他也得乖乖地来闯！哈哈哈！”他拍着自己的大腿，笑声粗嘎刺耳，震得值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杜琰依旧垂首侍立，仿佛杜重威的狂笑与他毫无关系。只有他手中那把银刀，在指间灵活地翻转了一下，刀光映着烛火，在他幽深的眼底划过一道冰冷的光弧，快得如同错觉。

冯道对杜重威的狂态置若罔闻。他稳稳地写完了最后一个字，搁下紫毫。然后，他伸出枯瘦如鹰爪般的手指，从案头一方沉重的紫檀印匣中，请出了那方象征无上皇权的玉玺。印钮上的盘龙在烛光下狰狞欲活。他双手捧起玉玺，眼神专注得近乎虔诚，将其稳稳地蘸满印盒里殷红如血的朱砂印泥。

鲜红的印泥，如同刚刚从心脏里剜出的热血，浓稠欲滴。

玉玺，带着千钧的重量，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带着精心编织的陷阱，重重地、决绝地，盖在了那墨迹未干的诏书末尾。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八个鲜红如血的篆字，带着皇权的威严与冷酷，深深地烙印在雪白的宣纸上，也仿佛烙印在了无形的命运轨迹之上。

“啪嗒！”

就在印玺抬起、朱砂印文清晰地呈现于纸上的那一刹那，值房紧闭的雕花木窗外，突然传来一声极其突兀、极其凄厉的鸦啼！那声音如同生锈的铁片刮过骨头，尖锐地刺破了值房内凝重的空气，更添一股不祥的阴冷。

冯道持印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投向那扇隔绝了外界的窗棂，眼神深处，似乎有一丝极淡、极冷的疲惫一闪而逝，快得如同烛火熄灭前最后的一次跳动。

杜重威被那声鸦叫惊得一跳，随即又为自己的失态有些恼火，低声咒骂了一句：“晦气！”

角落里，杜琰削下的那条长长的、完整的梨皮，此刻正静静地蜿蜒在青砖地上。烛光从侧面照来，那薄薄的梨皮内部渗出的汁水，在地面细微的尘埃间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粘稠的湿痕。那湿痕的形状，在摇曳的光影下，竟隐隐绰绰，蜿蜒扭曲，像极了一道尚未干涸的、暗红色的血痕，无声地指向门外深不可测的黑暗。

冯道的目光缓缓扫过那纸墨迹鲜红、字字诛心的密诏，扫过杜重威脸上未消的狞笑，最后，落在阴影中杜琰那张平静无波、却仿佛洞悉一切的脸上。值房内重归死寂，只有烛火不安地跳动着，在墙壁上投下三个巨大而扭曲、彼此纠缠又相互戒备的影子，如同三只潜伏在黑暗中的巨兽。那纸刚刚诞生的诏书，静静地躺在紫檀案上，散发着墨与朱砂混合的、微腥而冰冷的气息。

杀局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