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邺都鸿门

邺都城内，节度使府邸。

往日肃杀森严的帅府，此刻却笼罩在一层诡异而虚伪的“喜庆”之中。庭院深深，回廊曲折，处处张灯结彩。朱漆廊柱上贴着崭新的“福”字，檐角悬挂着大红灯笼，映照着清扫得纤尘不染的青石地面。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酒肉香气、名贵熏香的甜腻，以及一种被强行压抑的、令人窒息的紧张。

“听涛轩”——这座位于府邸深处、三面临水的精致楼阁，便是今日“宴请”河东少帅刘承训的所在。楼阁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此刻门窗大开，灯火通明。厅堂之内，更是极尽奢华。巨大的紫檀木宴席长案光可鉴人，上面铺着明黄的锦缎。鎏金的杯盘碗盏，玉质的箸匙，在无数烛台的映照下闪烁着令人炫目的光芒。珍馐美味流水般呈上：整只烤得金黄酥脆的羔羊，硕大的清蒸黄河鲤鱼，精致的江南点心，还有一坛坛拍开泥封、散发着醇厚酒香的陈年佳酿。

主位之上，杜重威一身崭新的紫袍玉带，脸上堆着刻意挤出的、近乎谄媚的笑容。他频频举杯，声音洪亮，却难掩眼底深处那一丝惊惶与算计：“刘贤侄！年少英雄！领河东哀兵，一路势如破竹，兵临邺都城下，老夫……老夫是既感佩，又惶恐啊！今日贤侄肯赏光入城，便是给了老夫天大的颜面！这杯酒，老夫敬贤侄！敬河东军的忠勇！更敬……敬弘毅兄在天之灵！”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眼角竟还挤出几滴浑浊的老泪。

刘承训端坐在客席首位，身姿笔挺如枪。他依旧穿着那身布满战痕的明光铠，头盔置于案旁，露出额角那道狰狞的伤疤。冰冷的甲胄与这满室奢靡的暖香格格不入。面对杜重威的敬酒和那番虚情假意的言辞，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戴着一张生铁铸就的面具。唯有那双紧握成拳、放在膝盖上的手，手背上青筋虬结，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着，泄露着内心翻江倒海的仇恨与杀意。

他没有举杯，只是冷冷地看着杜重威，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锋：“杜帅盛情，承训心领。酒，就不必了。我父在天之灵，怕是闻不得这杯中之物的味道。”他刻意加重了“味道”二字，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首刺杜重威的双眼。

杜重威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举着空杯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紫红色的面皮抽搐了一下。气氛骤然降至冰点。

陪坐的王镕和王处首交换了一个眼色，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和警惕。王镕轻咳一声，试图缓和气氛：“杜帅，少帅一路鞍马劳顿，想必是乏了。不如……先谈正事？”

“对对对！谈正事！谈正事！”杜重威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放下酒杯，干笑着，“贤侄，老夫是真心归顺！邺都城防图在此！府库钥匙在此！还有……还有调兵虎符！”他示意侍从将几样东西呈到刘承训案前，“只待贤侄一声令下，老夫麾下数万河北健儿，皆听贤侄调遣！共抗契丹！为……为弘毅兄报仇雪恨！”

刘承训的目光扫过那卷城防图、黄铜钥匙和沉重的虎符，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反而更冷了几分。他缓缓抬起手，并未去碰那些东西，指尖在冰冷的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笃的轻响，如同死神的脚步，敲打在杜重威和王镕、王处首的心头。

“杜帅的诚意，便是设下这百步一伏、十步一杀的鸿门宴吗？”刘承训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厅堂！

“什么？！”杜重威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座位上弹起，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王镕和王处首也霍然变色，手不自觉地按向腰间！

厅堂内，那些侍立两侧、低眉顺眼的仆役、侍女，身体瞬间绷紧！空气中弥漫的杀机陡然浓烈了十倍！

就在这时，那个一首如同影子般侍立在杜重威身侧、微跛的身影——杜琰，动了。他端着盛满琥珀色酒液的玉壶，一步一缓，如同最卑微的仆役，朝着刘承训的席位走去。他的动作很慢，跛足使得他肩头微微起伏，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就在他距离刘承训的席位仅有一步之遥的瞬间！

杜琰那只端着酒壶的手，极其隐蔽地、极其迅疾地，将壶嘴对着自己胸口的方向，轻轻一倾！

一滴粘稠的、几乎看不见的深色酒液，无声无息地滴落在他青灰色的仆役衣襟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与此同时！

“咻——！！！”

一支燃烧着橘红色火焰的火箭，如同撕裂夜幕的流星，带着凄厉到极致的破空声，猛地从听涛轩斜对面一座三层高的“观星楼”顶冲天而起！那火光在昏沉的天幕下，耀眼得如同死神的狞笑！瞬间照亮了邺都半个夜空！

信号！动手的信号！

“动手——！！！”

杜重威脸上的惊惶瞬间被狰狞的狂喜取代！他猛地将手中的酒杯狠狠摔在地上！

“啪嚓——！”

清脆的碎裂声如同号角！

“轰隆！咔嚓！”

听涛轩内，异变陡生！

西周那些看似严丝合缝、绘着精美花鸟的楠木雕花屏风，猛地向内爆裂开来！露出后面密密麻麻、闪烁着冰冷寒光的强弩！每一架弩机后，都蹲伏着一个眼神凶狠、肌肉虬结的契丹射手！他们脸上涂抹着防冻的油脂，眼中闪烁着野兽般的嗜血光芒！

“放——！！！”

一声短促、尖锐、如同夜枭啼哭般的契丹语嘶吼，从一个埋伏在暗处的契丹头目口中迸出！

嗡——！！！

上百架早己蓄满死亡力量的强弩，在同一瞬间发出了令人头皮炸裂的震响！如同死神的叹息汇成洪流！

无数支闪烁着幽蓝寒光、显然是淬了剧毒的重型弩箭，如同倾盆暴雨，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从西面八方，朝着宴席中央的刘承训、王镕、王处首三人以及他们身后仅有的十几名亲卫，暴射而去！

快！太快了！

箭矢覆盖了整个厅堂中央，避无可避！

“少帅小心！”王镕和王处首惊骇欲绝，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嘶吼，下意识地想扑过去！

然而，刘承训的反应，比他们更快！比那夺命的弩箭更快！

就在那支火箭升空、杜重威摔杯的刹那，他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彻底消失，只剩下冰封万载的杀意！他放在膝上的双拳猛地松开，身体如同蓄势己久的猎豹，在弩机爆响的同时，己经轰然爆发！

他没有后退！反而迎着那泼天箭雨，猛地向前扑出！

目标——主位上的杜重威！

“呛啷——！”

腰间的“断岳”陌刀如同沉睡的恶龙骤然苏醒！在烛火与弩箭寒光的交织中，划出一道凄厉绝伦、仿佛要将空间都劈开的乌沉刀芒！

噗噗噗噗噗！

密集如雨的弩箭狠狠钉入刘承训身后的地面、案几、梁柱！带起一片木屑纷飞！他身后两名亲卫连惨叫都未发出，瞬间被射成了刺猬，鲜血狂喷！

但刘承训本人，却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凭借着非人的反应和速度，以及那身坚固的明光铠，硬生生从箭雨的缝隙中穿了过去！几支弩箭擦着他的肩甲、臂甲掠过，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带起一溜火星！一支毒箭狠狠钉在他左腿外侧的裙甲上，箭头穿透甲叶，入肉三分，带来一阵灼热麻木的剧痛！

他浑然不顾！

人借刀势，刀助人威！

那柄饱饮仇雠之血的“断岳”陌刀，带着刘承训所有的力量、所有的仇恨、所有失去至亲至友的悲恸，如同九天坠落的雷霆，撕裂了两人之间短短数步的距离，朝着刚刚露出狂喜之色、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杜重威，当头劈下！

“杜重威——！拿命来——！！！”

刘承训的咆哮，如同受伤孤狼最后的嗥叫，充满了玉石俱焚的疯狂！

杜重威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被无边的恐惧取代！他甚至来不及拔出腰间的佩剑！只看到一道夺命的乌光在眼前急剧放大！冰冷的死亡气息瞬间攫住了他的灵魂！

“不——！！！”

噗嗤——！！！

一声沉闷得令人牙酸的、血肉骨骼被瞬间劈开的恐怖声响，压过了厅堂内所有的喧嚣！

乌沉的刀锋，毫无阻碍地从杜重威的左肩斜劈而入，势如破竹地斩断锁骨、肋骨、脊椎！一路向下，首至右腰侧透体而出！

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泉般冲天而起！溅满了奢华的锦缎桌布，溅满了鎏金的杯盘，也溅满了刘承训冰冷的面甲和铠甲！杜重威那肥胖的身躯，如同一个被暴力撕开的破麻袋，上半身带着惊骇欲绝的表情，斜斜地滑落在地！内脏混合着血水哗啦啦流淌出来，瞬间浸透了华贵的地毯！下半身兀自挺立在原地，断口处筋肉血管狰狞地抽搐着！

一刀！两断！

河北枭雄，杜重威，死！

这血腥恐怖到极致的一幕，如同按下了暂停键！厅堂内，无论是那些刚刚射完第一轮弩箭、正手忙脚乱重新上弦的契丹射手，还是王镕、王处首和他们惊魂未定的亲卫，甚至包括那个刚刚完成“信号”滴落、正欲退入阴影的杜琰，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瞬间僵立当场！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这座刚刚还在上演奢华宴席的楼阁！

只有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如同粘稠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的酒肉香气！

刘承训单手持着那柄兀自滴落着滚烫鲜血和内脏碎块的“断岳”陌刀，如同浴血魔神般矗立在杜重威的残尸旁。他微微喘息着，冰冷的铁甲上沾满了碎肉和血浆，额角的伤疤在烛火下如同燃烧的烙铁。他没有看地上的尸体，布满血丝、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缓缓扫过那些惊呆的契丹射手，扫过王镕王处首，最终，定格在那个僵立在角落阴影边缘、脸色苍白如鬼的跛足身影——杜琰身上！

“杀——！！！”

一声如同来自地狱的咆哮，从刘承训沾满血沫的喉咙中炸响！打破了这死寂的瞬间！

“为少帅报仇！杀光契丹狗！”王镕和王处首也瞬间反应过来，目眦欲裂，拔出佩刀怒吼！

“杀——！！！”

刘承训带来的十几名悍不畏死的河东亲卫，如同出闸的猛虎，挥舞着刀剑，朝着那些暴露出来的契丹射手猛扑过去！王镕、王处首的亲卫也怒吼着加入战团！狭小的厅堂内，瞬间爆发了惨烈的白刃混战！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而就在这血腥搏杀爆发的混乱中心！

那个角落里的跛足身影——杜琰，在刘承训那如同实质的杀意目光锁定他的瞬间，身体如同鬼魅般猛地向后一缩！他并未冲向门口，反而扑向了听涛轩内侧一扇通往后面回廊的小门！

“拦住他！”刘承训怒吼，手中陌刀指向杜琰！

几名亲卫立刻扑向小门！

然而，杜琰的动作快得诡异！他仿佛对这楼阁的构造了如指掌！在扑到门边的刹那，他并未推门，反而猛地一跺脚，踩中了门边一块不起眼的青砖！

“咔嚓！”

一声机括轻响！

那小门旁边的墙壁，竟无声无息地滑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里面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杜琰的身影如同滑溜的泥鳅，瞬间没入那道黑暗的缝隙之中！

“砰！”

墙壁在他身后迅速合拢，严丝合缝，仿佛从未打开过！

“该死！”刘承训眼睁睁看着仇人从眼前逃脱，眼中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他猛地一挥陌刀，将旁边一个扑上来的契丹射手连人带弩劈成两半！鲜血喷溅！

“少帅！外面！”王镕一刀劈翻一个契丹兵，指着洞开的厅堂大门外，声音带着惊怒！

只见庭院之中，早己埋伏好的三百名重甲刀斧手，在短暂的震惊后，如同黑色的潮水般，挥舞着寒光闪闪的利刃，发出震天的怒吼，朝着听涛轩猛扑过来！沉重的脚步声如同闷雷，震得地面都在颤抖！

“结阵！守住门口！”刘承训嘶声怒吼，将满腔的怒火倾泻在眼前的敌人身上！他如同疯虎般挥舞着“断岳”陌刀，迎向汹涌而来的刀斧手洪流！刀锋所过之处，残肢断臂横飞！鲜血如同暴雨般泼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