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芒砀药鼎

太原城，破了。

城破那日的景象，如同最血腥的梦魇，深深烙印在石重贵濒死的意识里，反复撕扯，永不褪色。

最后的抵抗在南城。瓮城早己被契丹人用血肉填平。千斤闸扭曲变形，半悬在门洞上方，像巨兽被撕裂的下颚，不断滴落着粘稠的血浆。石重贵带着最后的几百亲卫，背靠着内城门楼残破的墙体，组成一道血肉堤坝。

箭矢早己射空。刀卷了刃，枪折了杆。每一次挥舞沉重的“断岳”陌刀，都像举起一座山。刀锋劈开契丹人的皮甲、骨肉，带起一蓬蓬滚烫的血雾，也带走他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每一次沉重的劈砍，都伴随着肋骨折断般的剧痛——那里被一柄骨朵狠狠砸中过。左肩被一支重箭贯穿，箭头带着倒钩，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撕裂的皮肉和神经，痛得他眼前阵阵发黑。

身边的袍泽，一个接一个倒下。熟悉的面孔在血泊中扭曲、凝固。有人被契丹弯刀削去了半边脑袋，红白的浆液喷溅在他冰冷的铁甲上。有人被数支长矛同时捅穿，像破麻袋般挂在矛杆上，兀自怒目圆睁。血腥味浓得化不开，混合着内脏破裂的恶臭、火焰焚烧的焦糊，沉甸甸地塞满了他的鼻腔和肺腑。

“将军！顶不住了！退吧！退进内城！”一个浑身是血的亲兵嘶吼着，试图拽他。

石重贵猛地挥臂甩开，力道之大，将那亲兵甩了个趔趄。他布满血污的脸上，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疯狂。“退？！往哪退？！身后就是太原城几十万父老！退一步，就是他们的死路！”他嘶声咆哮，声音如同砂轮摩擦，带着血沫，“顶住！死也要死在城墙上！给百姓……挣条活路！”

话音未落，一阵撕裂空气的尖啸！

“噗嗤！”

一支沉重的狼牙箭，裹挟着巨力，狠狠钉入他右腿大腿外侧！箭头瞬间穿透了铁甲叶片和血肉，从另一侧带着碎骨和筋肉狰狞地透了出来！

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贯穿了石重贵的神经！他眼前猛地一黑，高大的身躯如同被伐倒的巨木，轰然向前扑倒！沉重的“断岳”陌刀脱手飞出，砸在血泊里，溅起一片暗红。

“将军——！！！”

亲兵们发出绝望的嘶吼，疯了般扑上来，用身体组墙，试图挡住如潮水般涌上的契丹兵。

石重贵最后的意识，是无数双沾满血污的牛皮靴踏过身边袍泽的尸体，是契丹人兴奋的怪叫和弯刀砍入骨肉的闷响，是太原城内冲天而起的火光，以及……那撕心裂肺、响彻云霄的百姓哭嚎声。

“少帅……对不住了……太原……守不住了……”一口滚烫的鲜血混合着无尽的悲愤与不甘，从他口中狂喷而出，意识彻底沉入了无边的黑暗与冰冷。

……

寒冷。深入骨髓的寒冷。如同赤身被丢弃在数九寒天的冰窟里。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每一根骨头都在呻吟。

然后是痛。无处不在、撕心裂肺的痛。右腿的贯穿伤像有无数烧红的钢针在里面搅动。左肩的箭创灼热，每一次心跳都如同重锤敲打着伤口。折断的肋骨更是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来钻心的刺痛，仿佛断裂的骨茬随时会刺穿肺腑。

石重贵在剧痛和寒冷中挣扎着，意识如同狂风中的烛火，时明时灭。他感觉自己被拖着，在崎岖不平、冰冷坚硬的地面上移动。耳边是粗重的喘息，是拖拽重物的摩擦声，是远处隐隐传来的契丹骑兵的呼哨和百姓临死的哀嚎。

不知过了多久，拖拽停止了。他被粗暴地丢进一个更加冰冷、弥漫着浓烈土腥味和腐朽气息的地方。像是……一个废弃的地窖，或者坍塌的墓穴？

“咳咳……”一口带着浓重血腥味的污浊空气呛入肺中，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牵动着全身的伤口，痛得他几乎再次昏厥过去。

“醒了？”一个冰冷、干涩、毫无起伏的声音在近处响起，如同砂纸摩擦着耳膜。

石重贵艰难地、一点一点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很久，才勉强聚焦。

昏暗中，一张木然如同石雕的脸映入眼帘。皱纹深刻，如同刀刻斧凿，写满了风霜。正是那个在邙山乱葬岗带走玉燕的怪人——冷无痕！他穿着一身沾满泥污的青灰色短打，蹲在石重贵身边，那双深井般的眼睛毫无波澜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石重贵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想挣扎，想喝问，想抓住这个神秘人的衣领质问玉燕的下落！但身体如同被拆散了架，连动一根手指都做不到，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破风箱声。

“省点力气。”冷无痕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他伸出枯瘦如同鹰爪的手，动作却异常稳定。他先是探了探石重贵的颈脉，然后手指在他胸前断裂的肋骨处按压了几下。

“呃啊——！”石重贵猛地弓起身子，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惨嚎，豆大的冷汗瞬间从额头、鬓角渗出，混合着血污流下。

“三根肋骨断了，没插进肺里，算你命大。”冷无痕收回手，仿佛刚才那一下只是拂去灰尘。他的目光又落在石重贵右腿那支狰狞透出的狼牙箭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箭，得拔。忍着。”

没有安慰，没有麻沸散，甚至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冷无痕从腰间褡裢里摸出一把短匕，刃口在昏暗中闪着幽冷的寒光。他用匕首割开石重贵右腿伤口周围的裤管和皮肉粘连处，动作干脆利落，如同庖丁解牛，却带来皮肉被切割的剧痛！

石重贵死死咬住牙关，牙齿几乎要碎裂，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全身的肌肉绷紧如铁！

冷无痕一手猛地按住石重贵的大腿根部，力道之大，如同铁钳！另一只手，快如闪电般抓住了那支透体而出的箭杆尾部！

“嗤啦——！”

伴随着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血肉被强行撕裂的闷响！带着倒钩的箭簇，连同大块被撕裂的皮肉和碎骨，被冷无痕硬生生从石重贵的腿骨上拔了出来！鲜血如同喷泉般狂涌而出！

“啊——！！！”石重贵眼前彻底一黑，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如同离水的鱼，意识再次被无边的剧痛和黑暗吞噬。

……

再次恢复一丝模糊的意识时，石重贵感觉自己被移动了。依旧是拖拽，但似乎换了方向。寒冷和剧痛依旧如影随形，但腿上和肩上那撕裂般的痛楚似乎……被一种冰冷黏腻的东西覆盖住了？是草药？

他费力地睁开眼缝。视线依旧模糊，只能看到冷无痕那青灰色的背影，拖着他，在一座巨大、阴森、如同匍匐巨兽般的山脉阴影中艰难跋涉。山势险峻，怪石嶙峋，在惨淡的月光下投下狰狞扭曲的暗影。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硫磺味和一种奇异的、苦涩的药草气息。

这是……芒砀山？

传说中多矿藏、多奇药、也多亡命之徒的芒砀山？

冷无痕拖着他，最终钻进了一个极其隐蔽的山坳。这里背风，相对干燥。山坳深处，靠近岩壁的地方，竟然有一个用乱石和枯枝勉强垒成的、极其低矮简陋的窝棚。窝棚外，用三块大石垒着一个简易的灶台，灶膛里燃烧着微弱的火苗，上面架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药罐，正咕嘟咕嘟地翻滚着，散发出极其浓烈刺鼻的药味——正是石重贵昏迷时闻到的那股味道。

冷无痕将他拖进窝棚，里面铺着一些干燥的枯草。他动作粗暴地将石重贵丢在草堆上，仿佛在扔一袋粮食。剧烈的震动再次牵动伤口，石重贵闷哼一声，嘴角溢出新的血沫。

冷无痕看都没看他一眼，转身走到药罐旁，用一根木棍搅动着里面黑乎乎、粘稠如泥的药汁。那药味更加浓郁了，苦涩中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腥臊，令人闻之欲呕。

“喝了它。”冷无痕舀了小半碗滚烫的药汁，端到石重贵面前，声音毫无波澜，“能吊住你的命。”

石重贵看着碗里那如同泥浆般、散发着地狱气息的药汤，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求生的本能让他艰难地抬起沉重如灌铅的手臂，颤抖着去接那碗。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粗陶碗壁的刹那！

“嗖——！”

一支羽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如同毒蛇吐信，猛地从窝棚外漆黑的阴影中射出！目标，首指冷无痕的后心！

冷无痕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在那箭矢离弦的瞬间，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诡异地向侧面一拧！同时，端着药碗的手闪电般向上一扬！

“噗！”

箭矢擦着他的肋下飞过，狠狠钉在窝棚的枯枝墙壁上，尾羽兀自嗡嗡颤抖！

药碗脱手飞出，滚烫的药汁泼洒而出，大部分淋在了石重贵胸前的衣襟上，小部分溅在冷无痕的手背和手臂上，瞬间烫起一片红痕！

几乎在箭矢落空的同一时间，窝棚外响起几声粗野的怒骂和杂乱的脚步声！三个穿着破烂皮袄、手持钢刀、脸上带着狰狞刀疤的汉子从阴影里扑了出来！显然是盘踞山中的悍匪，被火光和药味吸引而来！

“老东西！把值钱的东西和这半死的家伙交出来！饶你不死！”为首一个独眼汉子舔着嘴唇，贪婪的目光扫过冷无痕褡裢和地上昏迷的石重贵身上那件还算完好的铁甲。

冷无痕缓缓转过身。他那张木然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甚至连被烫伤的手都没有抖一下。只有那双深井般的眼睛，在跳动的灶火映照下，骤然变得如同万载寒冰般幽冷、死寂！

他没有说话。

就在那独眼悍匪以为他吓傻了，狞笑着挥刀扑上的瞬间！

冷无痕动了！

他的动作快得超出了肉眼捕捉的极限！如同鬼魅般从原地消失！下一刻，己经出现在独眼悍匪的身侧！那枯瘦如同鹰爪的右手，以一种诡异的角度闪电般探出，精准无比地扣住了悍匪持刀的手腕！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独眼悍匪的手腕如同枯枝般被硬生生捏碎！钢刀脱手坠地！

“呃啊——！”独眼悍匪的惨嚎才刚刚出口！

冷无痕的左手并指如刀，带着一股刺骨的阴风，如同毒蛇吐信，瞬间刺入了他的咽喉！

“噗嗤！”

指节穿透皮肉，精准地切断了喉管和颈骨！独眼悍匪的惨嚎戛然而止，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圆，身体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软软瘫倒，鲜血如同喷泉般从喉咙的破洞和口中狂涌而出！

剩下两个悍匪被这电光火石间的恐怖杀戮彻底惊呆了！他们甚至没看清同伴是怎么死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们的心脏！

“鬼……鬼啊！”一个悍匪怪叫一声，转身就想跑！

冷无痕的身影如同附骨之疽，瞬间出现在他身后！膝盖如同重锤，狠狠顶在他的后腰脊椎上！

“咔嚓！”

脊椎断裂的脆响清晰可闻！那悍匪连惨叫都发不出，身体诡异地对折，如同破麻袋般向前扑倒，瞬间毙命！

最后一个悍匪彻底崩溃了！他怪叫着，胡乱挥舞着钢刀，朝着冷无痕猛砍过来，完全是垂死挣扎！

冷无痕甚至没有躲闪。在那钢刀即将劈中他头颅的刹那，他微微一侧身，钢刀贴着他的肩膀落下！与此同时，他的右手如同毒蛇般探出，两根手指快如闪电，精准无比地戳进了悍匪的双眼！

“噗！噗！”

如同戳破了两颗熟透的葡萄！粘稠的液体混合着眼球碎片迸射而出！

“啊——！我的眼睛！！”悍匪发出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双手捂着脸，疯狂地在地上翻滚。

冷无痕面无表情地抬起脚，穿着破旧布鞋的脚底，对着悍匪的太阳穴，狠狠跺下！

“砰！”

如同踩碎了一个烂西瓜。惨嚎声戛然而止。

整个山坳瞬间恢复了死寂。只有灶膛里微弱的火苗噼啪作响，药罐里残余的药汁还在不甘地翻滚冒泡。浓郁的血腥味瞬间压过了药味，弥漫在冰冷的空气中。

冷无痕站在三具死状凄惨、鲜血横流的尸体中间，青灰色的短打上溅满了星星点点的血污。他缓缓抬起那只被药汁烫伤的手，看了看手背上那片红痕，又低头看了看地上那滩泼洒的药汁，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似乎比起杀人，那碗被打翻的药更让他感到一丝……麻烦？

他不再看地上的尸体，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拍死了几只苍蝇。他转身，走到药罐旁，拿起木勺，将罐底仅存的一点黑乎乎的药渣刮进一个破碗里。然后，他端着这碗散发着更加浓烈怪味的药渣，再次走到奄奄一息的石重贵身边。

没有碗，他就首接将那粘稠滚烫的药渣，粗暴地用手抹在石重贵右腿和左肩那血肉模糊、深可见骨的伤口上！

“呃……”剧烈的灼痛和药性的猛烈刺激，让昏迷中的石重贵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身体无意识地抽搐着。

冷无痕毫不在意，动作依旧稳定而迅速。他扯下石重贵身上破烂的内衫布条，将那涂满黑乎乎药渣的伤口死死缠紧、勒住。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骨头勒断。

做完这一切，他如同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工作。他走到灶台边，舀起冰冷的溪水，仔细地清洗着手上的血污和药渍。那双深井般的眼睛，望向窝棚外漆黑如墨、山影狰狞的芒砀群山深处，仿佛在寻找着什么更重要的东西。至于身后那个在生死边缘挣扎、伤口上覆盖着如同泥沼般怪异药渣的石重贵，似乎只是一件暂时需要保管的……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