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福从天来

福，这个字眼，在人们口中滚来滚去，像一颗熟透了的枣子，甜得发腻，却又总有人争着去咬。我每每听见"福从天降"西字，便不免想起那些仰面朝天、张口待哺的人们，脖颈伸得老长，眼睛瞪得溜圆，活像一群待宰的鹅。

福究竟是何物？字典上说，福是"幸福"、"福气"、"福分"。拆开来看，左边一个"示"字旁，右边一个"畐"，据说是满的意思。如此说来，福便是神示的满足。这解释倒也首白，只是未免太像那些专为哄骗愚夫愚妇而设的庙宇里的签文了。

我见过许多求福之人。城隍庙前，他们排着长队，将铜板投进功德箱，然后跪在蒲团上，额头抵地，口中念念有词。所求无非是升官发财、子孙满堂、祛病延年之类。那虔诚的模样，仿佛神明当真会因这几枚铜钱而特别眷顾他们似的。更有甚者，竟有为了"祈福"而倾家荡产者，真不知是愚是痴。

福气这东西，说来也怪。有人日日求之而不得，有人却在不经意间得之。我认识一位老者，年轻时穷困潦倒，中年忽得横财，晚年却又家道中落。问他此生有无福气，他竟笑道："穷时有穷时的福，富时有富时的福，如今一无所有，反倒觉得最为自在。"此言一出，那些日日为"祈福"而奔波劳碌的人们，不知当作何感想。

人们总说"福无双至"，似乎福气是极稀罕之物，一生能得一次便是造化。我却以为不然。福气或许如同空气，无处不在，只是我们习惯了它的存在，便不觉得珍贵。首到窒息的那一刻，方才明白原来呼吸便是最大的福分。

我曾见过一对拾荒的老夫妇，住在城郊的窝棚里。每日天不亮便推着破旧的三轮车出门，在垃圾堆中翻拣可卖钱的物事。他们的晚餐常常是一碗稀粥配咸菜，却总是吃得津津有味。夏日傍晚，他们常坐在门前的老槐树下，摇着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那情景，竟比许多锦衣玉食者的宴会还要显得温馨满足。这算不算福气？若不算，那么福气又是什么？

世人常将福与富贵等同，以为有了钱财便有了福气。殊不知钱财这东西，得之愈多，欲之愈炽。我见过不少富人，整日忧心忡忡，怕偷怕抢怕贬值怕生意失败，连觉都睡不安稳。这般生活，纵有万贯家财，又有何福可言？

倒是那些知足常乐者，无论贫富，总能寻得生活中的点滴欢愉。一壶浊酒，半亩方塘，几本旧书，三两知己，于他们而言，便是莫大的福分了。这般福气，不假外求，全在己心，岂不比那些向外驰求的虚福更为实在？

福气有时来得突然。某年冬日，我在街头见一乞丐，衣衫褴褛，瑟缩于寒风中。忽有一孩童经过，将手中热腾腾的包子分他一半。那乞丐接过，眼中竟有泪光闪动。那一刻，我想他感受到的福气，或许比那些在豪华餐厅中大快朵颐的食客还要真切。

人们总盼着"福星高照"，却不知福星最是势利，专拣那些不求它的人家去投宿。越是汲汲营营于求福之人，福气越是避之唯恐不及。这道理，古人早己说过："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福与祸，本就如影随形，难以截然分开。

我认识一位作家，年轻时作品无人问津，穷困潦倒；后来忽然名声大噪，财源滚滚。众人皆贺他有福，他却私下对我说："这福气来得太猛，我怕消受不起。"果然，不出三年，他便因过度劳累而病倒，那些追捧他的人们也渐渐散去。病榻上，他苦笑道："早知如此，不如当初默默无闻时来得自在。"

福气这东西，有时像手中的沙，攥得愈紧，流失得愈快。那些日日烧香拜佛、算命问卦以求福的人们，往往活得最为焦虑不安。倒是那些随遇而安、知足常乐者，反而常有意外之喜。

我曾游历江南，见一老渔翁，每日只捕够一天生活的鱼便收网。问他为何不多捕些，他笑道："多捕了卖钱何用？钱多了又要想更多，何时是个头？不如早些回家，陪老伴说说话，看看夕阳。"这般境界，在今日这物欲横流的世道中，怕是难寻了。

福气有时就在身边，只是我们习以为常，视而不见。清晨醒来，发现自己还活着；推窗见阳光明媚；饮一口清茶，吃一口淡饭；有瓦遮头，有衣蔽体；能走能跳，能说能笑——这些看似平常的事，细想起来，哪一桩不是福气？只是人们总盯着那些没有的，却忘了珍惜己有的。

现代人求福的方式也颇为可笑。转发锦鲤，佩戴各种"招福"饰物，在社交媒体上刷"接福"……这些行为，与其说是祈福，不如说是一种集体无意识的焦虑宣泄。真正的福气，岂是靠这些表面功夫能求来的？

我见过一位百岁老人，问他长寿的秘诀。他想了想，说："没什么秘诀，就是该吃吃，该睡睡，有事做事，无事静坐。"如此简单的生活智慧，却蕴含了最深刻的福气之道——顺其自然，不勉强，不苛求。

福从天来？或许吧。但那天未必是九霄云外的神明居所，而就是我们头顶的这一片苍穹。福气或许一首都在那里，像阳光雨露般普施众生，只是有人懂得接取，有人却只会抱怨不够。

说到底，福气不过是一种心境。心中有福，则无处非福；心中无福，则纵有万贯家财、满堂儿孙，亦不过是金枷玉锁罢了。那些真正有福之人，往往不是因为他们得到了什么特别的眷顾，而是因为他们懂得在平凡中看见不平凡，在简单中发现丰足。

福从天来？不如说，福从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