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秋千上的糖浆

糖浆在黄昏里荡着秋千，黏稠的，晦涩的，荡过来又荡过去。那秋千的绳索不知是何物所制，竟能承载如此沉重的液体而不致断裂。糖浆摆荡时，在空气中拉出长长的丝，像是要把整个暮色都黏连在一起。人们从远处望去，只见一团模糊的暗金色在树影里摇晃，却不知是何物。走近了看，才惊觉是糖浆，却又不敢置信——糖浆何以能荡秋千？

面具挂在树枝上，乔扮着各种表情。有笑的，有哭的，有怒的，有痴的。它们本是为某个节日准备的，不知被谁遗忘在此，经年累月，油漆剥落，露出底下苍白的木质。风来时，面具们互相碰撞，发出空洞的响声，像是在交谈，又像是在争吵。偶尔有飞鸟停驻，啄食面具上的虫子，便更显得这些乔扮之物毫无生气。

湖心有人划船，木桨搅动水面，划出一篇心序。那划船的人戴着面具，看不清面目，只见他机械地重复着划桨的动作，船却不见前进，只在原地打转。湖水被搅得浑浊，映不出天上的云，也映不出岸边的树，只映出桨手自己那张戴着面具的脸，扭曲着，变形着，随着波纹扩散又聚拢。

天地在此处交汇，却无人见证这一刻。风雪被呼唤而来，却迷失了方向，在树林间乱窜，最终消弭于无形。只有几片雪花落在糖浆秋千上，瞬间被吞噬，不留痕迹。

羽毛干裂了，却仍固执地保持着飞翔的姿态。它们插在我的缝隙里，甜蜜地刺痛着我。那些缝隙是我身体的一部分，还是后来才有的，我己记不清了。肉末本是枯涩的，被剁成了肉块后，反而显出一种奇异的生机，在砧板上微微颤动，像是要重新组合成什么新的形态。

山海之间，我该如何形容所见的一切？紫荆花不合时宜地开在我的山谷，那紫色浓得发黑，像是要把整个山谷都染透。花开花落，无人问津，只有我见证着它们从盛放到凋零的全过程。这见证是我的真实，永恒的真实，足以抚平所有反对的风口。风来时，紫荆花瓣纷纷扬扬，像是无数紫色的蝴蝶，却又在落地瞬间化为尘土。

石碑也会流泪，这我亲眼所见。那泪水浑浊，顺着碑文流下，将古老的文字泡得发胀。夜晚，石碑怀中竟有星辰闪烁，不知是反射的天光，还是它自己孕育的星子。云朵落下，在石碑表面刻下难以辨识的符号，像是某种预言，又像是无意义的涂鸦。

劫数如何破？我苦思冥想，只在石碑上刻下最平凡的铭文：某年某月某日，某人曾在此驻足。这铭文太过普通，连风都不屑于将它抹去。

龟甲曾是占卜的神器，如今却软趴趴的，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灵性。它们先是变成了木片，又化成了纸浆，最后竟成了最普通的纸片。这变化过程无人注意，就像没人注意到马车何时变成了轿车，蜡烛何时成了电灯。变化是如此的缓慢而不可阻挡，以至于当人们惊觉时，早己身处另一个时代。

极光在天边流转，余波荡漾，像是神明随手撒下的渔网，要捕捞人间的梦境。羔羊不知为何回归羊水，那场景既神圣又恐怖。星空被撕裂了一角，露出后面更深邃的黑暗。我站在裂缝之下，感受着来自宇宙深处的寒风。

谁说我不曾正常过？黑狗的伤痕结痂脱落，竟变成了风干的羊腿，挂在屋檐下，随风摇晃。这转变是如此自然，以至于邻居们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他们照常路过，照常打招呼，照常生活，仿佛世界本就该是这个样子。

糖浆终于停止了秋千的摆动，它凝固在了最高点，形成一道弯曲的拱桥。面具们突然都有了表情，不是刻上去的那种，而是真实的、生动的表情。划船的人摘下面具，露出一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石碑的泪水汇成小溪，流向不知名的远方。紫荆花再次开放，这次是白色的，纯洁得刺眼。

我站在变化的中心，感受着时间的流逝。一切都在变，唯有变化本身永恒。古老的终将消逝，新生的终将古老，如此循环往复，首至时间的尽头。而我，或许只是一段被遗忘的铭文，刻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等待被风沙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