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一只杜鹃的笼子

我见过一只杜鹃的笼子，挂在老槐树下，笼条细密，漆色斑驳，不知是何年何月的旧物了。笼中并无杜鹃，只有几片枯叶，在风中微微颤动，像是被囚禁的精灵的叹息。

这笼子原先是李家的。李家老爷生前最爱养鸟，尤喜杜鹃。据说他年轻时曾在山中听得杜鹃啼血，竟感动得落下泪来，从此便痴了这鸟儿。他养的杜鹃从不关在笼中，而是任其在院中自由来去，奇怪的是那些鸟儿竟也不飞走，每每到了春末夏初，便啼叫不己，声音凄厉，穿透整个村庄。

李家少爷却与父亲不同。他厌恶那鸟儿的叫声，说是"不祥之音"。老爷去世后，他便将那些杜鹃尽数捉了，关进笼中。杜鹃本是野性的鸟儿，如何受得这般拘束？不过几日，便都死了。李家少爷便将空笼子挂在槐树下，说是"以儆效尤"，教那些还想来院子里啼叫的野杜鹃看看下场。

笼子空了，故事却未结束。

村中王家的傻儿子阿毛，日日来看这空笼子。他蹲在笼前，一蹲便是半日，眼睛首勾勾地盯着笼条间的空隙，仿佛那里有什么旁人看不见的东西。村人笑他，他也不恼，只是嘿嘿地笑，嘴角流下一线口水，滴在笼下的尘土里，洇出一个小小的圆点。

"阿毛，你看什么呢？"有人问他。

"鸟……鸟在哭呢。"阿毛指着空笼子说。

众人哄笑，说他痴得更厉害了。阿毛也不辩解，依旧日日来看他的"哭鸟"。

那年夏天特别热，槐树的叶子都被晒得卷了边。李家少爷不知从哪里又弄来一只杜鹃，关进了笼中。那鸟儿通体灰褐，唯眼圈一圈金黄，像是戴了副金丝眼镜。它不叫，也不动，只是站在笼中的横杆上，眼睛半闭着，仿佛对这个世界己经彻底失望。

阿毛来得更勤了。他常常从家里偷些米粒来，小心翼翼地塞进笼条之间。那杜鹃却看也不看，任由米粒落在笼底的托盘上，积了薄薄一层。

"它不吃么？"阿毛问我。我恰巧路过，被他拉住。

"野鸟是这样的，宁可饿死也不吃嗟来之食。"我答道。

阿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第二天却带来了几条青虫。那杜鹃依旧不理不睬。

李家少爷偶尔也来看看他的囚徒，见它不吃不喝，便冷笑道："看你能倔到几时！"他伸手进笼想捉那鸟儿，却被狠狠啄了一口，血流如注。少爷大怒，操起一根树枝就往笼中乱捅。杜鹃在笼中左冲右突，羽毛纷飞，却无处可逃。

阿毛在旁看得首跳脚，突然冲上前抱住李家少爷的腰，喊道："别打它！别打它！"少爷反手一肘，将阿毛打倒在地。阿毛的鼻子破了，血糊了一脸，他却爬起来又扑上去。这次少爷动了真怒，拳脚相加，打得阿毛蜷缩在地上，像只受伤的野兽般呜咽。

那笼中的杜鹃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长鸣，声音之尖锐，竟似要刺破人的耳膜。它开始疯狂地撞击笼条，一次又一次，羽毛脱落，血肉模糊，却仍不停歇。李家少爷和阿毛都愣住了，呆呆地看着这自杀式的反抗。

终于，在一声特别沉重的撞击后，笼门被撞开了——原来那插销本就年久失修。杜鹃拖着半边鲜血淋漓的身子，跌跌撞撞地飞向天空，在蓝天上划出一道血色的弧线，然后消失在远处的山林中。

阿毛笑了，满脸的血污中露出一排白牙。李家少爷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走了，留下那个空笼子，在风中轻轻摇晃。

第二天，阿毛不见了。村里人找了三天，最后在山脚下的溪边发现了他。他静静地躺在水边，像是睡着了，嘴角还带着笑。奇怪的是，他的双手紧紧抱在胸前，像是护着什么宝贝。人们掰开他的手，里面是几片带血的羽毛。

阿毛下葬那天，有人看见一只眼圈金黄的杜鹃停在坟头的新土上，久久不飞走。它没有啼叫，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在守灵。

李家少爷在一个月后进城时，被一辆失控的马车撞死了。据说他临死前突然大喊："别啄我！别啄我！"然后便断了气。那赶车的说，他看见一只大鸟从李少爷面前飞过，但旁人都不信，说他是吓糊涂了。

槐树下的笼子不知何时被人取了下来，扔在了村口的垃圾堆里。我经过时，看见几只麻雀在里面跳来跳去，啄食着残留的米粒和虫尸。它们叽叽喳喳地叫着，欢快得很，丝毫不在意这是一个囚笼。

我忽然想起阿毛说过的话——"鸟在哭呢"。现在想来，或许他并不傻，只是看得比我们更清楚罢了。

笼子空了，哭声却从未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