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舫上闲日

晨雾锁清波，一舫寄浮生。

卯时初刻，镜湖尚沉睡在氤氲的水汽中。浩渺烟波如轻纱漫卷，将远山近屿晕染成深浅不一的黛青色。偶有早起的白鹭掠过水面，翅尖划开凝滞的雾气，荡开圈圈涟漪，复又归于岑寂。在这片水墨画般的静谧里，一艘其貌不扬的乌篷船静静泊在芦苇荡深处，宛如一枚被遗忘的旧棋。

这便是“浮生舫”。

船身老旧，桐油漆面斑驳剥落，露出底下深褐的木纹，与寻常湖上讨生活的货船并无二致。唯有细看，才能从那严丝合缝的榫卯结构、船舷几处刻意磨圆了棱角的铜质嵌件上，窥见一丝不同寻常的机巧。

“吱呀——”

一声轻响，船舱侧面的小窗被推开半扇。一只骨节分明却略显粗糙的手伸出来，指尖捻着几片枯黄的苇叶丢入水中。随后，一个身影弯腰钻出低矮的舱门，踏上甲板。

她便是这浮生舫的主人，如今唤作“阿芜”。

阿芜约莫二十五六年纪，身形清瘦，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粗布衣裤，袖口挽至小臂，露出一截细瘦却线条紧实的手腕。长发随意绾在脑后，用一根磨得光滑的木簪固定，几缕碎发垂在颈侧，被湖风湿漉漉地黏在微黄的皮肤上。她的面容是刻意为之的平凡，眉淡，唇色浅，唯有一双眼，沉静如古井深潭，偶尔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疏离，又迅速被低垂的眼帘掩去。

晨风带着水腥气拂面，阿芜深深吸了口气，冰凉的空气沁入肺腑，让她混沌的思绪清明了几分。这便是她所求的浮生——远离刀光剑影、尔虞我诈，只与这浩渺烟波、一叶扁舟相伴。

她动作麻利地开始每日的活计。先是检查系在船尾的渔网，昨夜布下的网中只缠着几根水草和两条巴掌大的鲫鱼。她熟练地解下鱼，丢进一旁的木桶，又将渔网细细修补好一处细小的破洞。动作间，她习惯性地抬眼扫视湖面，目光掠过远处一群惊飞的水鸟。鸟群飞行的轨迹略显急促，翅膀扇动的频率也比平日快了几分。

“东南风转西南，午后怕有阵雨。”她低语一句，声音平淡无波，却透着笃定。这是刻入骨子里的本能，观察环境，预判变化。

修补好渔网，她转身走向船头。那里摆放着几个粗糙的陶盆，盆中泥土半干，几株看似寻常的草药蔫蔫地生长着。阿芜舀起半瓢湖水，小心地浇灌。指尖拂过一株叶缘带齿、开着不起眼小白花的植株时，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阿姐，这‘鬼见愁’真能止血？瞧着好生普通……”少女清脆带笑的声音仿佛穿透了岁月，在耳边响起。

“莫看它不起眼，捣碎了敷上，比金疮药还灵。”她当时笑着回应，指尖沾了点草汁，轻轻抹在妹妹不小心被芦苇划破的手背上。少女皱着鼻子嗅了嗅，“咦，有股怪味儿！”

一丝尖锐的幻痛毫无征兆地刺入阿芜的太阳穴，仿佛有金铁交鸣之声在颅骨内震荡。她猛地闭了闭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首到那点微末的疼痛盖过脑海中的喧嚣。再睁眼时，眸底己恢复一片沉静。过往如湖底的沉沙，不可搅动。她迅速收敛心神，专注地侍弄花草，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恍惚从未发生。

浇完水，她走到主桅旁。桅杆不高，布帆半旧，看似寻常。她蹲下身，手指在桅杆底部一个不起眼的铜质圆钮上轻轻一旋，再一推。“咔哒”一声轻响，一个巴掌大的暗格无声滑开。她取出一块浸了桐油的软布，仔细擦拭着暗格内几个精巧的黄铜齿轮枢纽。枢纽连接着几根细若发丝的钢索，延伸至帆索各处。这是自动收帆装置的核心。若遇急风骤雨，只需扳动舱内机关，帆索自会以特定顺序松脱，帆布瞬间收拢，远比人力迅捷安全。这是她赖以在湖上安身立命的依仗之一。

擦拭完毕，她目光扫过船舷内侧一道颜色略新的木板。指尖在木板边缘某处一按，木板无声地向上弹开寸许，露出下方一个狭长空间。里面静静躺着一只巴掌大小、以精钢与薄木制成的机关木鸟。木鸟线条流畅，羽翼纹理清晰，喙部尖锐，一双以黑曜石镶嵌的眼珠在晨光下幽深冰冷。这是“谛听”的联络工具之一，“青隼”，非生死关头不动用。她只确认它完好无损，便迅速合上暗格，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物事。

做完这一切，阿芜首起身，环顾西周。湖面依旧平静，只有微风拂过芦苇的沙沙声。她走到船头，拿起一块粗布，开始擦拭甲板。粗糙的木纹摩擦着掌心，带来一种踏实的触感。这便是她如今的全部——一艘旧船，一点微末生计，一片无人知晓的宁静。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唯此一刻，偷得清闲。

她微微低头，唇角似乎想弯起一个代表满足的弧度，却终究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消散在的空气里。

就在这时——

“哐！哐！哐！”

一阵急促而刺耳的铜锣声骤然撕裂了湖面的宁静，如同投入静水的一块巨石！

声音从东南方向的镜湖镇码头传来，穿透薄雾，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慌乱。紧接着，便是隐约的人声鼎沸，呼喊声、尖叫声、跑动声混杂在一起，模模糊糊地随风飘来：

“死人啦！湖里……湖里捞上人了！”

“天杀的！是、是穿红衣裳的……”

“新娘子！是赵家明天要过门的新娘子啊——！”

“新娘”、“沉尸”、“死人”……这些字眼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阿芜的耳中！

她擦拭甲板的动作骤然僵住。

手中的粗布无声滑落，掉在潮湿的甲板上。

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眸猛地抬起，瞳孔在瞬间急剧收缩，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穿透薄雾，死死钉向喧嚣传来的方向。方才刻意维持的平凡与疲惫瞬间褪尽，一股久违的、近乎本能的警惕与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她的手指，还悬停在船舷内侧那块颜色略新的木板边缘，距离那隐藏着“青隼”的暗格，仅有毫厘之遥。

镜湖的水，终究还是被染红了。这偷来的浮生闲日，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