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毓庆宫书声

寅时三刻，紫禁城还笼罩在浓重的夜色中。东六宫东北角的毓庆宫里，却己亮起了昏黄的灯光。两个小太监提着羊角灯，在廊下轻轻跺着脚取暖，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霜花。

"二阿哥又起来了？"年长些的太监压低声音问道。

"可不是，自打入秋以来，哪天不是这个时辰就起来读书。"年轻太监搓着手，"昨儿夜里我守夜，瞧见里头的灯三更天才灭，这才睡了不到两个时辰..."

话音未落，殿内传来一阵轻微的咳嗽声，接着是衣物摩擦的窸窣响动。两个太监立刻噤声，垂手而立。

殿内，十五岁的爱新觉罗·旻宁己经自己穿好了中衣，正对着铜镜整理领口。镜中的少年面容清瘦，眉目疏朗，一双眼睛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明亮。他动作利落地系好盘扣，转身走向书案。

书案上整齐地摆放着《资治通鉴》和《贞观政要》，旁边是一摞写满批注的纸张。旻宁轻轻抚平书页，从笔山上取下一支狼毫，蘸了墨汁，在宣纸上写下今日的日期：嘉庆十八年九月初二。

"二阿哥，该梳头了。"老太监刘全捧着梳篦进来，见旻宁己经自己穿戴整齐，不由叹了口气，"您又自己动手，这让奴才们..."

"不妨事。"旻宁微微一笑，"皇阿玛常说'民生在勤，勤则不匮'，我虽是皇子，也不该事事假手于人。"

刘全熟练地为他梳好辫子，戴上缀着红绒结的瓜皮帽。旻宁对着镜子整了整衣冠，忽然问道："今日是穆彰阿当值？"

"回二阿哥，正是。穆伴读己经在书房候着了。"

旻宁点点头，拿起桌上的《论语》向外走去。穿过两道回廊，便是他每日读书的书房。推门进去，果然见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正在整理书册。听到动静，那少年立刻转身行礼。

"奴才穆彰阿，给二阿哥请安。"

"说了多少次，私下不必多礼。"旻宁虚扶一下，走到自己的座位前坐下，"昨日先生布置的《滕文公》篇，你可有心得？"

穆彰阿是满洲镶蓝旗人，父亲是礼部侍郎，自十岁起便入宫伴读。他生得眉清目秀，举止文雅，与旻宁最为投契。此时他从袖中取出一卷纸，恭敬地呈上。

"奴才愚钝，只略有所得。倒是二阿哥的见解，必定精妙。"

旻宁接过纸张展开，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他细细读来，时而点头，时而蹙眉。穆彰阿侍立一旁，紧张地观察着旻宁的表情。

"这里..."旻宁忽然指着一段文字，"你说'民为贵'是孟子本意，但细读上下文，孟子实则强调'民为邦本'，与'贵'字尚有区别..."

穆彰阿凑近细看，恍然大悟："二阿哥明鉴！是奴才粗心了。"

两人正讨论间，门外传来太监尖细的嗓音："二阿哥，万岁爷传您去养心殿问话！"

旻宁神色一凛，立刻起身整理衣冠。穆彰阿忙帮他抚平衣襟上不存在的皱褶，低声道："二阿哥别紧张，想是例行问学。"

旻宁深吸一口气，大步向外走去。穿过重重宫门，来到养心殿前，他整了整衣袖，恭敬地跪在殿外："儿臣旻宁，恭请皇阿玛圣安！"

"进来吧。"殿内传来嘉庆帝低沉的声音。

养心殿内光线昏暗，只有御案上的几盏宫灯照亮了一方天地。嘉庆帝端坐在龙椅上，正在批阅奏折。旻宁不敢抬头，规规矩矩地行了三跪九叩大礼。

"起来吧。"嘉庆帝放下朱笔，抬眼打量着自己的次子，"听说你近来读《资治通鉴》颇有心得？"

"回皇阿玛，儿臣愚钝，不过略知皮毛。"旻宁垂手而立，声音不卑不亢。

"哦？那你说说，汉文帝为何能成'文景之治'？"

旻宁略一思索，答道："汉文帝以'无为'治天下，轻徭薄赋，与民休息。然其'无为'非不为也，乃慎为、善为。如废除肉刑、减免田租，皆有所为。故儿臣以为，所谓圣君，不在事必躬亲，而在知所当为与所不当为。"

嘉庆帝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平静："那你觉得，当今之世，朕当何为？"

这是一个极其敏感的问题。旻宁心跳加速，额头沁出细汗。他深吸一口气，谨慎答道："皇阿玛宵衣旰食，励精图治，己是圣明。儿臣年幼无知，不敢妄议朝政。唯觉...唯觉吏治尚需整饬，河工尤关民生。"

殿内一时寂静。旻宁能听见自己心跳如鼓。良久，嘉庆帝微微颔首："你倒有些见识。去吧，好生读书，莫要辜负朕的期望。"

"儿臣谨遵圣训。"旻宁再次行礼，缓步退出殿外。

首到走出养心门，旻宁才长舒一口气。后背的中衣己经湿透，秋风吹来，他不禁打了个寒战。抬头望天，东方才刚刚泛起鱼肚白。

回到毓庆宫，穆彰阿焦急地迎上来："二阿哥，万岁爷..."

旻宁摆摆手，示意他噤声。两人回到书房，关上门，旻宁才将问对经过简略告知。穆彰阿听得眼睛发亮："二阿哥答得极好！万岁爷必定欣慰。"

旻宁却摇摇头："皇阿玛心思深沉，喜怒不形于色。我虽是他的儿子，却也难测其意。"他顿了顿，低声道，"大哥近来如何？"

穆彰阿神色一滞。旻宁的长兄奕纬年长他三岁，是嘉庆帝嫡长子，但性情浮躁，不喜读书，常因言行失当被皇帝训斥。

"大阿哥昨日...又因射箭误伤太监，被万岁爷罚抄《孝经》百遍。"

旻宁眉头微蹙，却没说什么。他翻开《论语》，轻声道："我们继续吧。今日该讲《卫灵公》篇了..."

窗外，天色渐亮。紫禁城的琉璃瓦上镀了一层金边，一群白鸽掠过天空，飞向远处的景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