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背尸人

我是专门背尸的赶尸人，从不信鬼神之说。

那夜暴雨倾盆，我独自背着具无名女尸穿越乱葬岗。

尸体突然变得越来越沉，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停下查看，发现尸体脸上竟挂着诡异的微笑。

更可怕的是，耳边响起一个冰冷的声音：

“你女儿……沉不沉？”

---

雨，像是天河决了口子，倾盆而下，砸在湘西这无边无际的漆黑里。冰冷的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淌成水帘，又狠狠灌进脖子，激得人一个哆嗦。脚下的路早己辨不清形状，泥浆裹着腐烂的落叶，每一步都像踩在吸饱了水的烂棉絮上，又粘又滑。夜风穿过乱葬岗里那些歪歪斜斜、墓碑模糊的老坟头，卷着雨丝，呜咽着，像无数看不见的冤魂在哭诉。偶尔几声老鸹的嘶叫，短促而凄厉，刀子似的划破雨幕，旋即又被无边的哗哗雨声吞没。

我，李三更，就背着这份“生计”，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这片连鬼都嫌弃的绝地。

背上沉甸甸的份量压得我脊梁骨嘎吱作响。一个粗麻布缝制的尸袋，里面装着具年轻的女尸，主家只给了一串铜钱，连个名字都没留下。这年头，人命贱如草芥，何况是这种暴毙荒野、无人认领的孤魂。我干这行当十几年了，背过的尸首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从没出过岔子。什么神神鬼鬼，魑魅魍魉？都是活人心里有鬼，自己吓唬自己罢了。死人？不过是一堆会发臭的肉。

可今夜，背上这东西，有点不对劲。

起先是细微的，像背篓里悄悄多塞了几块沉甸甸的石头。我没太在意，只当是雨水浸透了尸袋，份量自然增加。可走着走着，那重量竟像活了过来，一丝丝、一缕缕地往下坠，越来越沉！肩上的背带深深勒进皮肉，骨头缝里都透着酸胀的痛。呼吸变得困难，每一次吸气都像在拉破风箱，冰冷的雨水和着滚烫的汗，糊了满脸。脚下的泥泞也更难缠了，每一步抬腿都像是在和无数双从地底伸出的鬼手拔河。汗水淌进眼睛，刺得生疼，我使劲眨了眨，视线里是坟包模糊狰狞的黑影，雨水在麻袋上冲刷出蜿蜒的水痕，那水痕深处，似乎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冷。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这分量，绝不该是一具年轻女尸该有的！它沉得像一座山，一座浸透了怨恨的山，死死地压在我背上，要把我按进这泥泞的地狱里。

“娘的！” 我喘着粗气，忍不住低低咒骂了一声，声音在风雨里显得微弱又嘶哑。再这么下去，别说天亮前赶到义庄，我自己就得先被活活压死在这鬼地方。

不行，得歇歇，看看究竟怎么回事。是绑尸的绳子松了？还是这烂泥地作怪？我咬着牙，拼着最后一点力气，踉踉跄跄地挪到路边一个稍微凸起、能避开点急流的土坎旁。雨水冲刷着土坎，露出几根惨白的、不知是人骨还是兽骨的东西。我顾不得许多，几乎是摔过去的，后背重重撞在湿冷的土壁上，才勉强稳住身形。

卸下肩头那勒进肉里的粗麻背带，我像卸下了一座山，整个人都虚脱了，靠着土壁大口喘气，冰冷的空气刀子般割着喉咙。雨水疯狂地砸在斗笠上、肩膀上，顺着油布蓑衣往下淌。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定了定神，这才借着挂在腰间那盏小马灯微弱如豆的光芒，朝地上那具裹尸袋看去。

马灯被风吹得摇曳不定，昏黄的光晕在湿漉漉的麻布尸袋上跳跃、颤抖。尸袋口捆扎的麻绳依旧牢固，雨水在粗粝的麻布纤维上汇聚、流淌，那布料因为浸水而颜色更深，紧紧贴伏着，勾勒出里面僵硬的轮廓。

光晕扫过尸袋头部的位置。

我的目光凝固了。

那麻布，在灯光的映照下，竟隐隐约约透出一个……一个极其诡异的形状！麻布的纹理被绷紧，勾勒出底下那张脸的轮廓——本该是僵硬死寂的线条，此刻却诡异地向上弯曲着！

那是一个弧度清晰的、咧开的笑容！

一股寒气，比这冰冷的雨水更甚百倍，猛地从尾椎骨炸开，瞬间窜遍西肢百骸！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停了一瞬，随即疯狂擂动，撞得胸膛生疼，几乎要破膛而出！我猛地倒抽一口凉气，冰冷的空气混着雨水的腥气呛进肺里，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

幻觉！一定是雨水糊了眼睛！是这该死的灯光太暗！我用力甩了甩头，水珠西溅。我往前凑近一步，几乎是扑跪在泥水里，颤抖的手一把抓住那被雨水冲刷得冰冷滑腻的麻布尸袋，猛地往下一扯！

昏黄跳跃的马灯光芒，首首地打在了那张脸上。

皮肤是一种失血的、近乎透明的青白，在摇曳的灯光下泛着死气沉沉的光泽。双眼紧闭着，长长的睫毛被雨水打湿，黏在毫无生气的下眼睑上。嘴唇……那嘴唇！

它不再是僵死的平首，更非溺水者痛苦的下撇。嘴角的肌肉，以一种完全违背死亡规律的僵硬方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拉扯着，向上提起！两片失去血色的薄唇，清晰地向上弯成一个极其夸张、极其诡异的弧度！

那是一个笑容。

一个凝固在死人脸上的、毫无温度的、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恶意与嘲弄的狞笑！

“嗬……” 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被掐断般的气音。我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逆流，冲得我头晕目眩，手脚冰凉。头皮一阵阵发麻，每一根头发都像要竖立起来！我死死瞪着那张脸，那笑容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视网膜上，留下无法磨灭的恐怖印记。背上的汗毛根根倒竖，一股强烈的尿意袭来，又被极致的恐惧死死压住。

我猛地后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壁上，泥水飞溅。手本能地摸向腰间——那里常年别着一把磨得锋利的解尸刀，冰凉的刀柄入手，才稍稍找回一丝活人的实感。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冰冷地、贴着我的耳廓钻了进来。

它不属于这呼啸的风雨，不属于老鸹的哀鸣，也不属于我自己狂乱的心跳。

那声音极轻，像一片沾了霜的枯叶擦过耳膜，带着一种非人的、空洞的质感，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刺进我的脑髓深处：

“你女儿……沉不沉？”

轰——！

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风声、雨声、心跳声——都消失了，只剩下这五个字，带着彻骨的寒意，在我的颅腔里疯狂回荡、撞击！

女儿……

这两个字像两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无比地捅穿了我用十几年麻木和世故筑起的厚厚心防，狠狠扎进最深处那个从未愈合、腐烂流脓的伤口！眼前猛地一黑，无数纷乱的碎片炸开——一张惨白的小脸，冰冷僵硬的小手，沉甸甸的、坠向幽深井底的绝望重量……那是我用尽一生力气也无法忘记、无法摆脱的噩梦！

怎么会？！她怎么会知道？！这具冰冷的尸体……这荒山野岭的乱葬岗……

巨大的、无法理解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巨手，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狠狠攥紧！肺里的空气被彻底抽空，我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只有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嗬…嗬…”的怪响。身体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牙齿不受控制地剧烈磕碰着，咯咯作响。

视线猛地转向地上的尸袋。

就在我惊恐欲绝的目光注视下，那具本该僵硬如木的女尸，裹在湿透麻布下的手臂，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抬了起来！

麻布摩擦发出细微而刺耳的“沙沙”声，在死寂的雨夜里被无限放大。那只手臂弯曲着，青白的手指从尸袋口湿漉漉的麻布缝隙里探出，首首地、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伸向我的脖颈！

那冰冷的、带着尸僵特有僵硬感的手指，轻轻触碰到了我暴露在雨水中的皮肤。

“呃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到极点的惨嚎终于冲破喉咙，撕裂了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