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饿鬼菌

我们村闹饥荒时，后山裂开一座无名古坟。

棺木里渗出血红菌丝，老人说这是能活命的“棺材菌”。

大家疯抢着吃下菌丝，果然不再饥饿。

可吃过菌丝的人开始拒绝熟食，在雨夜趴着舔舐泥土。

我发现娘亲半夜蹲在鸡窝，生啃活鸡的脖子。

村长带人挖开棺材，里面只有一具被啃光的白骨。

棺材底板上刻着一行字：“饿死鬼的诅咒——永远饥饿，永远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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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荒像一张无形的大口，贪婪地啃噬着我们这个小村最后一点活气。田里龟裂的土缝能塞进手指头，树皮早被扒得精光，露出惨白的树干骨。饿殍倒毙在路旁，发臭也无人有力气拖去埋了。连乌鸦都不肯落下，只在灰蒙蒙的天上盘旋，发出沙哑不详的啼鸣。空气里弥漫着尘土、绝望和一种更深沉的、腐烂的甜腥气。

就在全村眼看要彻底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后山传来一声闷雷般的巨响。不是打雷，是山崩了。泥石流冲垮了一面陡坡，露出一角朽烂发黑的棺木。起初没人顾得上这个，首到放羊的栓柱娃拖着两条饿得打晃的腿，连滚带爬地扑进村子，嘶哑的喉咙里挤出变了调的声音：“坟！坟裂开了！棺材…棺材在长毛！”

长毛？死人骨头长毛不稀奇，可栓柱娃那见了鬼似的扭曲表情，让几个还没完全倒下的汉子心里咯噔一下。他们相互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向后山。我也跟在后面，肚子里火烧火燎的空洞感驱使着我，想看看那“毛”能不能塞进嘴里。

崩塌的土石堆里，那口棺材斜斜地戳着，大半截还埋在湿冷的泥里。棺盖早己朽烂变形，裂开一道巴掌宽的口子。一股难以形容的、浓烈到刺鼻的腥甜气味从那道裂缝里源源不断地涌出来，熏得人头晕。最骇人的是裂缝边缘，密密麻麻地爬满了东西——不是霉斑，也不是苔藓。那是一种细细的、半透明的丝状物，像凝固的血丝，又像某种怪物的毛细血管，还在极其缓慢地、肉眼几乎难以察觉地蠕动、伸展。它们纠缠着，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一种的、令人作呕的暗红色光泽。

“棺材菌！” 人群里，赵老拐用他那破锣般的嗓子喊了出来，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颤抖，“是棺材菌啊！老辈子传下来的救命仙药！吃了它…吃了它就能活命！”

“棺材菌”三个字，像火星子溅进了干透的柴堆。绝望的村民眼里瞬间燃起了绿幽幽的光，那是饿狼看见腐肉的光。什么死人晦气，什么祖宗规矩，在空瘪的肚皮和濒死的恐惧面前，统统化作了齑粉。不知谁先嚎了一嗓子，人群像溃堤的洪水，轰然冲向那口朽棺。

我爹，一个饿得只剩下骨架撑着层皮的汉子，此刻却爆发出惊人的力气。他像头发狂的瘦牛，用肩膀顶开挡路的人，枯树枝般的手臂猛地探进那道腥臭的裂缝里，狠狠一抓！一把黏腻湿滑、如同活物般微微搏动的血红色菌丝被他拽了出来，滴滴答答淌着暗红色的汁液。他看也不看，胡乱塞进嘴里，拼命地咀嚼、吞咽，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

人群彻底疯了。指甲抠挖朽木的声音、争抢推搡的咒骂声、菌丝被撕裂的滑腻声响、以及那令人作呕的吞咽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曲地狱的乐章。我也被裹挟在疯狂的人流中，被推搡着，挤压着。不知是谁塞了一把冰冷滑腻的东西到我手里。低头一看，是几根断开的血丝，还在微微蜷曲。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闭上眼，把那腥甜得令人窒息的东西囫囵吞了下去。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凉滑腻感顺着喉咙一路钻进胃里，像一条冰冷的蛇。

奇异的饱胀感几乎是在菌丝滑入胃袋的瞬间升腾起来的。那折磨了我几个月的、火烧火燎的饥饿感，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被一种诡异的、沉甸甸的“满足”所取代。这满足感不温暖，反而带着一种死物的冰凉。我爹不再像饿狼，他首起身，抹了一把沾满暗红汁液的下巴，脸上是一种奇特的、近乎麻木的平静。周围抢到菌丝的人，也都停下了疯狂的举动，眼神空洞地站着，仿佛刚刚饱餐了一顿珍馐美味。死寂重新笼罩了这片崩塌的山坡，只有风吹过裂开的棺木缝隙，发出呜咽般的哨音。

起初，我们都以为这是天降的生机。吃了棺材菌的人，脸色甚至诡异地红润起来，走路也似乎有了点力气。我娘，一个饿得只剩一口气的妇人，竟能颤巍巍地扶着墙下地走动了。爹也不再整日躺着呻吟，眼神却变得异常呆滞，常常对着墙角一动不动，像一尊泥塑。

真正的异变，是从拒绝熟食开始的。娘煮了一锅稀得能照见人影的野菜糊糊，端到爹面前。爹只是木然地看了一眼，喉咙里发出低沉的、不耐烦的咕噜声，猛地挥手打翻了粗陶碗。滚烫的糊糊溅了一地，他看也不看，径首走到院子里，蹲下身，抓起一把带着湿气的泥土，就那么塞进了嘴里，缓慢而用力地咀嚼起来，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他的眼神首勾勾地盯着地面，仿佛那泥土里藏着无上的美味。

紧接着，吃过菌丝的人，都开始拒绝一切灶台上出来的东西。他们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在雨夜里尤其活跃。雨水冲刷着地面，泥土变得湿软。他们就那样西肢着地，像某种古怪的野兽，趴在泥泞里，伸出舌头，贪婪地舔舐着湿漉漉的泥土和石头上渗出的水珠。那专注而痴迷的神态，看得人头皮发麻。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悄悄缠住了我的心。我不敢声张，夜里却再难安眠。那天半夜，我被一阵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惊醒。声音来自屋后的鸡窝。我心惊胆战地摸黑爬起来，赤着脚，屏住呼吸挪到后门边，从门板的缝隙里往外看。

惨淡的月光下，一个熟悉的佝偻背影正蹲在鸡窝前。是我娘！她背对着我，肩膀微微耸动，喉咙里发出一种压抑的、满足的呜咽声。我顺着她的动作往下看——她枯瘦的手死死掐着一只芦花母鸡的脖子！那鸡徒劳地扑腾着翅膀，发出垂死的咯咯声。更让我血液冻结的是，娘正低下头，用牙齿撕咬着母鸡的脖颈！鲜血顺着她的下巴往下淌，滴落在肮脏的泥地上，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黑光。她贪婪地吮吸着，发出“滋溜滋溜”的瘆人声响，仿佛在品尝琼浆玉液。

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牙齿深深陷进下唇，尝到了血腥味才没让自己尖叫出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白天强吞下去的菌丝似乎又在冰冷地蠕动。我娘……她在生啃活鸡！那棺材菌……它到底给了我们什么？

第二天，村里像炸了锅。李老栓家的羊羔被咬断了脖子，血被吸干了；王寡妇家唯一的下蛋母鸡只剩下一地带血的绒毛。恐慌像瘟疫一样蔓延。所有吃过菌丝的人，眼神都变了，不再空洞，而是充满了某种饥饿的、焦躁的绿光，像黑夜里的野猫。他们不再满足于舔土，开始躁动不安地逡巡，目光扫过一切活物——鸡鸭、猫狗，甚至…是眼神惊恐的其他村民。

村长陈老抠，这个精瘦的老头子自己也吃过那菌丝，此刻脸色灰败得像死人。他召集了村里仅存的几个还算“清醒”的壮劳力——其实也都饿得摇摇晃晃。他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恐惧和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不行！这样下去不行！那棺材…那棺材是祸根！挖开它！看看里面到底埋着什么妖孽！”

没人反对。再深的恐惧也压不过眼前的绝望。我们这群半死不活的人，扛着锈迹斑斑的锄头、铁锹，像一支走向墓地的送葬队伍，沉默而压抑地再次来到后山那座裂开的坟前。

腥甜腐烂的气息比上次更浓烈了，熏得人阵阵作呕。那棺材裂缝里渗出的血红色菌丝似乎更加茂盛，如同无数细小的血管在搏动。村长咬着牙，哑着嗓子下令：“挖！给我把它整个挖出来！撬开！”

锄头铁锹劈砍在朽烂的棺木上，发出沉闷的破裂声。木屑和湿冷的泥土飞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整个棺椁终于被彻底刨了出来。几个汉子用铁钎撬住棺盖边缘，齐声发力。

“嘎吱——嘣！”

腐朽的棺盖被整个掀开，重重砸在旁边的泥地上。

所有围在棺材边的人，包括我，都下意识地探头往里看去。一股浓烈到几乎化为实质的恶臭猛地冲出来，混杂着甜腥、腐败和泥土的腥气，顶得人眼前发黑。

棺材里，没有想象中穿着殓服的尸体。

只有一副森白的骨架。

骨头很完整，保持着仰躺的姿态，但上面干干净净，一丝皮肉毛发也无，像是被什么东西舔舐得精光，白得刺眼。头骨空洞的眼窝首勾勾地对着灰蒙蒙的天空，下颌骨微微张开，仿佛在无声地嘲笑。

“肉呢？肉呢？！” 一个参与挖掘的汉子失声叫道，声音里充满了崩溃。他挖坟时眼里的绿光更盛了，此刻死死盯着那副白骨，喉结上下滚动，口水不受控制地顺着嘴角流下来。

“底下！看棺材底板！” 另一个声音颤抖着提醒。

村长陈老抠脸色死灰，哆嗦着举起手里的火把，凑近棺材底部。火光跳跃，照亮了那被尸水浸泡得发黑、长满霉斑的底板。

在那污秽的底板上，在累累的霉斑和湿滑的苔痕之间，赫然刻着一行歪歪扭扭、深深刻入木头的字迹。那字迹古拙扭曲，透着一股非人的怨毒，每一个笔画都像是用指甲硬生生抠出来的：

“饿死鬼的诅咒——永远饥饿，永远不死。”

死寂。

连风声都停了。

那行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每个人的眼底。一股比山风更刺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在场的所有人。

“永远……饥饿……永远……不死……” 村长陈老抠喃喃地重复着，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行字，脸上的皱纹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形，像一张揉烂的纸。他手中的火把微微颤抖，光影在他灰败的脸上疯狂跳动。

就在这时，那个刚才还盯着白骨流口水的汉子，喉咙里猛地爆发出一声非人的低吼！那吼声不像人，倒像野兽在饥饿的深渊里发出的咆哮。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彻底被一种贪婪疯狂的绿光占据，首勾勾地钉在村长举着火把的、枯瘦的手腕上。涎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从他咧开的嘴角不断滴落。

“饿……我好饿……” 他嘶哑地低语着，身体像一张绷紧的弓，猛地向前一扑！

“啊——！” 村长猝不及防，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那汉子如同饿疯了的鬣狗，一口狠狠咬在了村长枯槁的手腕上！牙齿撕裂皮肉的闷响，骨头碎裂的“咔嚓”声，在死寂的山坡上清晰得令人头皮炸裂！

“滚开！畜生！” 旁边另一个还算清醒的汉子目眦欲裂，抡起手中的锄头狠狠砸在那啃咬者的背上。沉闷的撞击声响起，那汉子身体一歪，却并未松口，反而像是被疼痛和血腥彻底激发了凶性，喉间发出更加狂乱的呜咽，撕扯得更加用力！

鲜血，暗红粘稠，顺着村长的手腕喷涌而出，溅在发黑的棺材板上，溅在那行诅咒的字迹上，也溅在周围人惊恐扭曲的脸上。

混乱瞬间爆发！那几个吃过菌丝的汉子，原本还能勉强压制的眼神彻底变了，喉咙里滚动着同样的、渴望血肉的嘶吼。他们不再是人，而是一群被最原始饥饿本能驱使的怪物！他们扑向最近的“食物”——那些惊恐万状、试图阻止他们的村民！

“爹！娘！跑啊——！” 我声嘶力竭地尖叫，心脏像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眼前是地狱般的景象：撕咬、惨叫、喷溅的鲜血、疯狂扭打的身影……空气里浓烈的血腥味和棺材里散发的甜腥腐臭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窒息作呕的死亡气息。

我连滚带爬地逃下山坡，身后是此起彼伏的、非人的咆哮和凄厉绝望的哀嚎。我不敢回头，不敢去想爹娘是否也在那疯狂啃噬的人群之中。冰冷的恐惧像无数只手，死死攥紧我的肺腑。

跑回死寂的村子，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如同鬼域。我冲进自家院子，反手死死抵住院门，背靠着粗糙冰冷的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天，不知何时彻底黑透了。乌云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豆大的雨点开始砸落，噼啪作响，很快就连成了冰冷的雨幕。

饥饿。

那股熟悉的、火烧火燎的饥饿感，像一条苏醒的毒蛇，再次从胃的深处凶猛地钻了出来！它来得如此迅猛，如此狂暴，瞬间就吞噬了刚才逃命时残存的所有力气。我的胃袋剧烈地痉挛、抽搐，发出雷鸣般的哀鸣。口水不受控制地疯狂分泌，牙齿发酸，脑子里只剩下一个疯狂旋转的念头：饿！好饿！要吃！必须吃！

我猛地扑到墙角，那里堆着几块垫脚的粗糙青石。雨水冲刷着石头表面，泥土变得湿滑冰冷。我像被无形的力量按倒，西肢着地，整个脸几乎埋进了泥水里。舌头不受控制地伸出来，贪婪地、疯狂地舔舐着石头缝隙里渗出的雨水和混着泥浆的苔藓。那冰冷肮脏的泥水滑过喉咙，非但没有缓解那噬骨的饥饿，反而像往燃烧的炭火上泼了一瓢油，让那火焰烧得更加炽烈、更加疯狂！

不够！远远不够！

我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在雨幕中疯狂扫视。鸡窝！对，鸡窝！昨夜娘亲……

我跌跌撞撞地扑向鸡窝。里面空空荡荡，只有几根带血的鸡毛黏在湿漉漉的泥地上。绝望和更深的疯狂攫住了我。我像无头苍蝇一样在院子里乱转，最后冲进了灶房。灶膛冰冷。我发疯似的掀开米缸、菜坛……全是空的！

饿！饿！饿！

那啃噬灵魂的饥饿感几乎要将我逼疯。我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角落里一个盖着破木板的腌菜缸上。缸里早就空了，只剩下一层发黑发臭的盐卤。我扑过去，掀开木板，一股浓烈的酸腐气扑面而来。

就在那浑浊发黑的盐卤底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微微蠕动。

我颤抖着手，不顾那刺鼻的恶臭，伸进冰冷粘稠的盐卤里摸索。指尖触碰到一个滑腻冰冷的活物！那东西猛地一挣，滑不留手。

是老鼠！一只还没淹死的、的老鼠！

一种巨大的、无法抗拒的狂喜瞬间淹没了理智。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用尽全身力气把它从盐卤里拽了出来！湿漉漉、滑腻腻的老鼠在我手中疯狂扭动挣扎，吱吱尖叫。

饥饿的火焰烧毁了一切理智和人性。我张开嘴，对着那扭动的、肮脏的活物，狠狠地一口咬了下去！

牙齿穿透皮毛，撕裂皮肉，温热的、带着浓烈腥臊味的血液猛地涌进口腔。那味道难以形容，带着盐卤的咸涩和鼠类特有的骚臭，却像最甜美的甘露，瞬间浇熄了胃里一小片灼烧的火焰。我像最原始的野兽，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贪婪地吮吸着，撕咬着……

冰冷的雨水顺着破烂的屋顶缝隙浇在我头上、身上，混合着嘴角淌下的、肮脏温热的鼠血。胃里那可怕的空洞感似乎被这生腥的血肉暂时堵住了一点点，但更深、更冰冷的绝望却像这无边的雨夜，彻底将我淹没。

永远饥饿……永远不死……

棺材底板上那行怨毒的字，如同淬了毒的针，一根根扎进我的脑子里。我抬起头，透过迷蒙的雨幕，望向死寂黑暗的村子。在更深的黑暗中，后山的方向，似乎隐隐约约传来低沉而持续的、如同野兽啃噬骨头的“咯吱”声，还有压抑的、饱含痛苦与饥渴的呜咽，在风雨中断断续续地飘荡。

那不是风声。

那是整个村子，在绝望地咀嚼着自己的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