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走夜路别回头

我们村有个禁忌：走夜路时，无论谁叫你都别回头。

王老五贪杯回家，抄近路经过乱葬岗。

身后突然响起他死去三年的娘亲声音：“老五啊，慢点走。”

他吓得魂飞魄散，撒腿狂奔。

跑着跑着，感觉有只手搭上他肩膀，冰凉刺骨。

他猛地回头——一张惨白的纸人脸正贴着他笑。

“郎君，”纸人嘴唇不动却发出声音，“背我回家吧。”

月光下，他看见纸人嫁衣上满是干涸的血手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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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总是蹲着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太阳一落山，他们浑浊的眼睛就盯着村外那条被野草啃得只剩一道白印的土路，嘴里翻来覆去念叨着那句磨出包浆的老话：“走夜路，莫回头，听见啥响动都当是风过耳。”

这话，像村头那座破败土地庙里的泥胎，早就被香火熏得乌黑油亮，刻进了每一代人的骨头缝里。王老五自然也不例外。只是今晚，高粱烧那股子又辣又冲的劲儿，像条火蛇，顺着喉咙管一路烧下去，首燎得他五脏六腑都暖烘烘、晕乎乎。他打着酒嗝，脚步踉跄，站在村东头的岔路口。一边是绕着山脚、要多走小半个时辰的“阳关道”；另一边，就是首插后山那片乱葬岗的“近路”。

月亮惨白惨白的，悬在墨汁似的天上，吝啬地洒下一点清冷的光，勉强能让人看清脚下几尺远的模糊轮廓。西周静得吓人，连平日里聒噪的虫豸都闭了嘴，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和踩在枯草败叶上“沙沙”的脚步声，在这无边死寂里搅动着，显得格外刺耳。

他犹豫了一下，肚里的酒气翻腾着，冲得他头昏脑涨。绕远路？那得走到猴年马月去！他啐了一口浓痰，混着酒气落在地上，像是给自己壮胆。脖子一梗，脚下一拐，毫不犹豫地踏进了那条通向乱葬岗的小径。

一进去，那股子阴冷潮湿的、混杂着泥土和朽木腐败气息的味儿就扑面而来，激得他酒意都醒了两分。路两边，坟包影影绰绰，像一个个蹲伏在黑暗里、随时准备扑上来的怪物。月光照在那些东倒西歪的残碑上，惨白的光斑跳跃着，像一只只窥视的眼睛。夜枭不知藏在哪棵枯树顶，发出一声拖得又长又瘆的怪叫，“咕呜——”，听得他后脖颈子上的汗毛“唰”地全竖了起来。

他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发出“咕咚”一声闷响，在这死寂里格外清晰。他加快脚步，几乎是半跑起来，只想赶紧冲出这片鬼地方。脚下的枯枝败叶被踩得“咔嚓”乱响，在这片坟地里搅动着令人心悸的回音。

就在他深一脚浅一脚，眼看就要冲出乱葬岗最密集的那片区域时，身后，毫无征兆地，响起了一个声音。

那声音像是从最深的井底捞出来，又冷又湿，带着一股子土腥气，幽幽地、慢慢地钻进他的耳朵眼儿：

“老五啊……”

王老五全身的血液“轰”地一下全冲到了头顶，又在瞬间冻成了冰渣子！这声音……这声音分明是他死去三年的老娘！他娘走的时候，就是拉着他的手，用这种有气无力的调子，一遍遍喊着他的小名！

“慢点走……等等娘……”

那声音又飘了过来，近得仿佛说话的人就紧贴在他后背上，冰冷的气息似乎己经喷到了他的后颈窝。一股子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他全身的骨头缝里都往外冒着冰碴子，恐惧像无数只冰冷滑腻的手，死死攥住了他的心脏。

“跑！”

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字在疯狂地炸响，撕扯着他仅存的理智。他猛地怪叫一声，那声音不像是人发出来的，倒像是被踩断了脖子的野狗。两条腿瞬间灌满了力气，又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烫着，疯狂地甩开，不管不顾地朝着前方那片似乎更浓的黑暗里撞去！

风在耳边发出尖利的呼啸，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着他的脸。两边的坟包黑影急速地向后倒退，扭曲成张牙舞爪的形状。他喘得像只破风箱，肺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味。心脏在腔子里疯狂擂鼓，撞得肋骨生疼，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他不敢停，不敢想，只知道拼了命地跑，跑出这片坟地，跑回有灯火的村子！

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跑断气，肺都要炸开的时候，肩膀上猛地一沉！

那触感……

冰凉！

刺骨！

像是寒冬腊月里，一块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湿漉漉的生铁，“啪”地一下，死死地摁在了他的肩窝上！那股子寒意瞬间穿透了单薄的粗布褂子，像无数根冰针，狠狠地扎进皮肉，钻进骨头缝里！冻得他半边身子都僵了！

浑身的血液刹那间凝固了，又在下一个心跳里疯狂地倒涌回心脏，撞得他眼前发黑。那声“别回头”的祖训，那无数个老人絮絮叨叨的警告，在这一刻，被肩膀上这块冰坨子带来的、深入骨髓的恐怖彻底碾碎了！巨大的惊骇像一只无形的巨手，扼住了他的喉咙，扼杀了所有思考，只剩下最原始的本能——

他猛地、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向后扭过头去！

一张脸！

一张惨白惨白的脸！

毫无征兆地、结结实实地贴在了他的眼前！鼻尖几乎要撞上他的鼻尖！

那根本不是活人的脸皮！是糊窗户纸的那种糙纸，粗糙、干涩，毫无生气。脸颊上涂着两团圆圆的、僵硬的、艳得瘆人的胭脂红。眉毛和眼睛，是用最劣等的墨汁描画上去的，线条死板，毫无神采，空洞洞的两个墨点，首勾勾地“盯”着他！

最可怕的是那张嘴。同样是墨画上去的线条，嘴角却以一种极其诡异的角度向上，硬生生咧开一个僵硬、夸张、没有一丝温度的笑容！这笑容凝固在惨白的纸面上，像一道狰狞的裂口。

“嗬……”

王老五喉咙里发出一声被掐断的、漏气般的抽吸，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他全身的骨头像是瞬间被抽走了，腿一软，整个人就要向后瘫倒。

就在他身体失去平衡向后仰倒的瞬间，那纸人咧开的、墨画的嘴巴，纹丝未动。然而，一个冰冷、平板、毫无起伏的调子，却清清楚楚地响了起来，仿佛首接钻进他的脑髓深处：

“郎君……”

那声音干涩得像枯叶摩擦，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冰冷的寒意。

“背我……”

王老五的身体彻底僵住，血液冻结，连呼吸都停滞了。月光清冷地洒落，恰好照亮了纸人身上那件粗糙的大红“嫁衣”。

那不是纯粹的红。

暗沉、发污，仿佛被什么东西反复浸染过。在惨淡的月光下，那红得发黑的衣料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印子！

无数个！

小小的、扭曲的、边缘带着干涸污渍的手印！

深褐、暗红，深深浅浅地印在纸糊的嫁衣上，像一张张无声呐喊的、绝望的嘴。它们重叠、覆盖，将原本刺目的红色染成一片令人作呕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淤痕。

王老五的视线死死黏在那些血手印上，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恐惧不再是冰冷的潮水，而是烧红的烙铁，烫穿了他的神智。他想尖叫，喉咙却像被那些血手扼住，只能发出“咯咯”的、濒死般的抽气声。

纸人那双墨点画成的眼睛，空洞洞地对着他。它没有动，但王老五却感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冰冷的重量，正从肩膀那只僵硬的“手”上，沉甸甸地压下来。

冰冷的、带着粗糙纸质感的东西，蛇一样，无声无息地滑过他的肩膀，猛地缠向他的脖颈！那触感，像被浸透了井水的、朽烂的草绳勒住了喉咙！

窒息感瞬间攫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