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釜气推轮·墨翟初啼

咸阳，天工院深处。 熔炉的火光昼夜不息，将巨大的工坊映照得如同白昼与黄昏交织的奇异世界。滚烫的铁水在陶范中奔流，巨大的木质水排（水力鼓风机）发出有节奏的轰隆声，带动皮带将强劲的气流送入炉膛。空气中弥漫着焦炭、金属与汗水混合的独特气息，浓烈而蓬勃。

工坊最核心的区域己被黑冰台锐士严密把守。这里没有震耳欲聋的锻打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低沉、压抑而充满力量的喘息——那是帝国最高机密“腾龙”项目的核心：“墨翟炉”。

此刻，墨家巨子腹?与其最得意的几名弟子，道家方士侯生（对燃烧与气体颇有研究），以及天工院大匠公输轨（公输班后裔，精于机械构造），全都屏息凝神，围着一尊造型怪异、体积庞大的青铜造物。它主体是一个竖立的巨大圆筒状锅炉（腹?称之为“釜”），“釜”身缠绕着粗壮的铜管，连接着旁边一个横卧的厚重铜制汽缸。汽缸内，一个同样由青铜铸就的沉重活塞杆被严密包裹，只露出一截光亮的杆头。活塞杆通过一个复杂而原始的曲柄连杆机构（公输轨的心血），连接着一个沉重的飞轮和一根传动主轴。主轴上，固定着一个巨大的石磨盘。

“加压！”腹?声音嘶哑，眼中却燃烧着疯狂的火焰。他亲自守在锅炉的观察孔前。 弟子扳动一个沉重的青铜阀门，连接水排的鼓风通道被彻底打开。强劲的气流呼啸着涌入炉膛，焦炭瞬间爆发出刺目的白炽光芒，热浪逼人。

“釜”内发出沉闷的咆哮，那是水被极致加热、转化为狂暴蒸汽的声音。高压蒸汽顺着锡管（尝试过铜管，屡屡破裂）猛烈冲入汽缸！青铜铸就的汽缸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连接处用特制的耐热胶泥（侯生调配）密封，仍丝丝缕缕地喷出灼热的白气。

“动…动了！”一个年轻弟子失声叫道。 只见那沉重的活塞杆，在蒸汽的狂暴推动下，猛地向后一缩！虽然幅度极小，但那清晰的位移如同惊雷，劈在每个人心头！

轰！哗啦——！ 几乎同时，汽缸一处肉眼难以察觉的微小铸造砂眼在极限压力下骤然崩裂！灼热的高压蒸汽如同挣脱束缚的凶兽，裹挟着滚烫的冷凝水，发出撕裂空气的尖啸，狂猛地喷射而出！白茫茫的汽雾瞬间弥漫开来，滚烫的水珠溅射，离得稍近的弟子和匠人惨叫着翻滚躲避。巨大的压力失衡让整个“墨翟炉”剧烈震颤，连接的传动轴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扭曲呻吟。

烟雾与水汽弥漫中，腹?老迈的身影却屹立不动，脸上被溅射的滚水烫出红痕，眼神却亮得吓人。“成了！它动了！公输！你看到了吗？釜气之力，推得动千钧！”

公输轨灰头土脸地从躲避处爬起，顾不上烫伤，扑到传动轴和飞轮旁仔细检查扭曲的连杆，又心疼地摸着崩裂的汽缸，声音带着哭腔又充满亢奋：“巨子！动了！真动了！虽然只是一下…但这力道…这力道足以抵十头犍牛！可是…这青铜…撑不住啊！还有这密封…侯生道友，你那胶泥…”

侯生一脸焦黑，头发被蒸汽燎去一缕，却死死盯着喷汽的裂口，喃喃道：“阴阳相激，刚不可久…锡管铜釜，恐非承载乾坤之气的良材…”

“材料！还是材料！”腹?猛地一拳砸在旁边冰冷的青铜立柱上，发出闷响，眼中既有狂喜的火焰，也有深沉的焦虑，“我们的炉温己臻极致，青铜铸造亦至巅峰！然此‘釜气’之力狂暴如龙，非更坚韧之材不能缚之！公输，你上次所提的‘灌钢’之法…”

“难！”公输轨摇头，“百炼成钢，用于刀剑尚可，如此巨大规整之构件…难如登天！炉温、杂质去除、浇铸成型…皆是绝大难关！除非…除非天工院倾尽全力，不计代价…” 他的目光投向工坊深处那些燃烧着的冶铁炉。

就在这时，工坊沉重的大门被推开，嬴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没穿冕服，只着一身玄色常服，身后仅跟着两名沉默的黑冰台侍卫。显然，他是秘密前来。

腹?等人一惊，连忙率众跪拜：“参见陛下！” 嬴政抬手示意免礼，目光锐利地扫过一片狼藉的现场，最终落在仍在丝丝喷吐着余汽的“墨翟炉”上，以及那个被蒸汽推动后复位的沉重活塞杆。他大步走到跟前，无视弥漫的灼热水汽，伸出手指，轻轻抚过那冰冷的青铜传动主轴，感受着金属传递来的、刚刚承受过巨力的细微震颤。

“它动了？”嬴政的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 “回陛下！”腹?激动得声音发颤，“动了！虽只一瞬，汽缸崩裂，然那股巨力…沛然莫御！真如陛下所言，‘釜中沸水之气，可移山岳’！然…然材料不济，青铜难承其重…”

“还有这密封，”侯生补充道，“阴阳之气（指蒸汽）遇冷凝水，胶泥便失效，漏泄严重，十成气力跑掉七八成！且极易崩坏。”

嬴政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狰狞的裂口上，又转向旁边巨大的石磨盘：“此物，便是你们设想中，用以替代人畜之力，研磨谷麦的？”

“正是！”公输轨抢着回答，眼中放光，“陛下请看传动！若能持续运转，以此巨力驱动石磨，一日磨粟，可抵百人！若用于矿山汲水、工坊锻锤…其效不可估量啊！”

“材料…密封…”嬴政低声重复着这两个词，大脑飞速运转着现代的金属材料学和密封原理。他知道钢材是方向，但以秦代的冶铁技术，大规模生产高强度、形状复杂的铸钢件几乎不可能。橡胶？硅胶？更是天方夜谭。可行的替代方案… “腹?。”嬴政忽然开口。 “臣在！” “其一，集中所有冶铁大匠，不惜人力物力，全力攻关‘灌钢’！目标——浇铸出足够坚韧、能承受此‘釜气’反复冲击的铁质汽缸与活塞！哪怕体积小些也无妨！告诉那些匠人，谁先突破，朕赐爵三级，赏千金！” “其二，”嬴政转向侯生，“胶泥之道，继续钻研。另辟蹊径！朕曾闻，南海有岛，产一种粘稠黑液（石油沥青），遇火不燃却极耐热粘稠；北地深山，有古松树脂，凝如琥珀，坚韧异常。命黑冰台速探，是否有此类奇物！同时，尝试以多层石棉（此时己有开采利用）、浸油麻绳、薄铜片交叠压制，探索多层复合密封之法！” 他只能根据模糊记忆给出方向性的提示。

“其三，”嬴政的目光投向那沉重的石磨盘和复杂的传动机构，“此乃‘腾龙’之验证，证明其力可用。然‘腾龙’之真髓，不在研磨谷麦，不在汲水，更不在眼前这个笨重之物！”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扫视着激动的工匠们，“想想驰道！想想万里之外的粮秣转运！想想劈波斩浪的楼船巨舰！若将此力，置于轮轴之下，置于船船舷之侧…天地之遥，不过咫尺！”

腹?、公输轨、侯生等人如遭雷击，呆立当场。陛下的目光，早己穿透了这简陋工坊的屋顶，看到了铁马驰骋大地、巨舰征服汪洋的磅礴未来！那才是“腾龙”真正的归宿！

“公输轨！”嬴政点名。 “臣…臣在！”公输轨激动得几乎站不稳。 “抽调精干力量，组建‘机轮坊’，专司‘腾龙’与车、船结合之道！腹?巨子统筹全局，‘腾龙’本体与这‘轮轴船侧’之应用，双管齐下！朕要的，不是能动的玩物，是能改变帝国命脉的神器！所需一切人力物力，尚书台优先供给！”

“臣等领旨！誓死不辱使命！”众人轰然应诺，疲惫的脸上重新燃起狂热的火焰。嬴政带给他们的，不仅是方向，更是超越时代的视野和无穷的动力。

就在嬴政准备进一步查看图纸时，一名黑冰台侍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对嬴政身后的侍卫低语几句。侍卫面色微凝，快步上前，在嬴政耳边低声道：“陛下，章邯将军急报己至，暂存尚书台。另…太傅淳于越于学宫侧殿，与公子扶苏起了争执，言辞颇为激烈，涉及…公子胡亥。”

嬴政眉头不易察觉地一蹙，眼中锐利的光芒收敛，恢复帝王的深沉。“摆驾稷下学宫。”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挣扎着诞生却又瞬间沉寂的“墨翟炉”，仿佛看到了一个正在挣脱束缚的钢铁时代的缩影，转身大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