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最后一局

雨丝像淬了冰的针，扎在租界废弃仓库的铁皮顶上，噼啪作响。沈清秋靠在锈蚀的铁柱后，右手食指扣着勃朗宁M1900的扳机，指节因为用力泛出青白。枪管上凝结的水珠顺着膛线滑落，在她虎口积成小小的水洼，混着从额角淌下的雨水，糊住了视线。

仓库深处传来金属碰撞的脆响，像是有人踢翻了空油桶。沈清秋猛地侧过身，枪口稳稳指向声音来源处，却只看见一道黑影撞在堆叠的木箱上，木屑簌簌落下。

“是我。”林默的声音裹着湿冷的空气滚过来，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扶着箱角首起身，深色西装的左胸洇开大片暗红，雨水浇在上面，晕出蛛网般的纹路。

沈清秋收了枪，快步走过去时靴底碾过碎玻璃，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她抬手想碰他的伤口，指尖在离布料还有半寸的地方顿住——林默的呼吸乱得像风中的破布，每一次起伏都牵扯着肋下的伤，喉结滚动时，唇角溢出的气沫里混着血丝。

“军统的人追了三条街。”林默扯了扯领带，试图让呼吸顺畅些，“他们说我是叛徒。”

沈清秋从腰间解下水壶，拧开盖子递给他。壶里的威士忌只剩下小半瓶，琥珀色的液体在晃动中泛起细密的泡沫。“上周三，沪西情报站被端了，站长老顾死在保险箱前，手里攥着你签发的调令。”她的声音很平，听不出情绪，“南京那边下了锄奸令，署名是戴老板。”

林默仰头灌了口酒，烈酒灼烧着喉咙，却压不住胸腔里的腥甜。他咳了两声，把水壶还回去时，指腹擦过她的手背，冰凉的触感让两人都顿了顿。“调令是伪造的。”他说，“老顾是我上线，我们上周二就断了联系。”

沈清秋没接话，转身靠回木箱。仓库的气窗被铁丝缠着，透进来的月光支离破碎，刚好照在她耳后的那颗朱砂痣上——三年前在百乐门，林默替她挡过一杯泼来的红酒，指尖无意中划过那里，她当时像被烫到一样偏了头。

“二十万美金。”她忽然开口，目光落在远处晃动的手电光上，“去年你托我从瑞士银行取的那笔钱，我还没给你。”

林默的眉峰跳了跳。那笔钱是用来疏通关系，救一批被困在汪伪76号的同志，后来行动失败，人没救出来，钱却被沈清秋以“任务风险金”的名义扣下了。当时他以为她要中饱私囊，两人在霞飞路的咖啡馆大吵一架，她摔了咖啡杯，瓷片溅到他手背上，留下月牙形的疤。

“不用还了。”他低声说，“本来就是……”

话音被破窗而入的子弹打断。沈清秋几乎是本能地扑过去，用肩膀撞开林默。子弹擦着他的耳际飞过，打在后面的铁架上，迸出一串火星。林默重重摔在地上，伤口被震得撕裂般疼，他看见沈清秋翻滚着躲到油桶后，抬手就是三枪，仓库门口传来两声闷哼。

“他们用了消音枪。”沈清秋的声音隔着油桶传过来，带着金属共鸣的质感，“至少有五个人，分散在东西两侧。”

林默摸出藏在靴筒里的短枪，枪管上还沾着他的血。他记得这把枪是沈清秋送他的生日礼物，枪身刻着极小的“默”字，当时她笑着说：“林副官要是哪天叛逃，我就用这把枪打死你。”

那时他还在军统上海区当副官，她是行动队的王牌，总穿着一身黑色风衣，在枪林弹雨中比男人还狠。有次他替她处理肩上的枪伤，看见伤口周围布满细小的疤痕，她咬着毛巾说：“每道疤都是勋章。”他没敢说，他觉得那些疤像蜈蚣，爬得他心口发紧。

“东北角有个通风管道。”林默匍匐着靠近沈清秋，雨水混着血水流进眼睛，“能通到后巷。”

沈清秋刚射出两枪，听见他的话忽然笑了。她的笑声很轻，被雨声打碎，却带着某种决绝的暖意。“林默，你还记得吗？上次在静安寺路，你也是让我先走。”

那是两年前的冬天，他们执行暗杀任务失败，被日军堵在百货公司的仓库里。林默把最后一颗手榴弹塞给她，让她从货梯跑，自己留下来掩护。她跑到底楼时听见爆炸声，以为他死了，蹲在雪地里哭了半个小时，首到看见他瘸着腿从后门出来，手臂被炸得血肉模糊。

“那次不一样。”林默的声音有些哑，“这次他们要的是你的命。”

“不。”沈清秋的枪口又抬了起来，准星稳稳锁住一个从柱子后探出来的脑袋，“他们要的是叛徒。而我，是来清除叛徒的。”

枪响的同时，她扣动了扳机。子弹穿过追兵的咽喉，带起一道血箭。趁着对方倒地的间隙，她忽然转身，扑进林默怀里。

林默被撞得后退两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沈清秋的唇带着雨水的寒意，蛮横地压下来，他尝到了血腥味，不知道是她的还是自己的。她的手紧紧抓着他的风衣，指节深陷进布料里，像是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欠你的二十万美金。”她的声音含在唇齿间，模糊不清，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心上，“我用命抵了。”

林默猛地推开她，看见她背后绽开一朵妖艳的血花。刚才他光顾着吻她，没注意到右侧阴影里的枪口——那把枪他认得，是行动队标配的毛瑟C96，枪托上刻着编号“071”，属于他曾经的副手小张。

沈清秋倒下去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林默跪在雨里接住她，她的体温像融化的雪，迅速从他掌心流失。他听见远处传来警笛声，大概是租界巡捕被枪声引来的，可这些都不重要了。

“别笑。”他把她抱得更紧，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沈清秋，不准笑。”

她的睫毛颤了颤，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抬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林默忽然想起三年前在百乐门，她穿着红色旗袍，在舞池里转着圈，裙摆像盛开的花。他当时在角落里喝酒，看着她被一个富商纠缠，想都没想就走过去，替她解了围。

“林副官真是热心。”她凑近他耳边，吐气如兰，“不如……以身相许？”

他当时红了脸，窘迫地转过头，没看见她眼底一闪而过的认真。

“这里。”沈清秋的手滑下去，抓住他的手腕，把一样东西塞进他掌心。林默低头，看见那是张汇票，金额栏里写着“USD 200000”，收款人是他的名字，汇款人处空着。

“去旧金山。”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气若游丝，“码头有艘货轮，明早六点……”

又一阵枪声响起，子弹打在旁边的木箱上，木屑溅了他们一身。林默把汇票塞进西装内袋，用身体护住沈清秋，右手的枪响个不停。他看见小张从柱子后冲出来，脸上带着扭曲的兴奋，嘴里喊着“抓住叛徒林默”。

“沈清秋！”他吼着她的名字，像是要把这两个字刻进骨血里，“等我回来！”

她没再回答，只是睫毛上凝结的水珠滚落下来，像一滴迟来的泪。

林默抱着她站起来，转身冲向通风管道。子弹在他身边呼啸而过，他感觉不到疼，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活下去，要去旧金山，要等那个说用命抵账的女人来找他。

仓库外的雨还在下，冲刷着地上的血迹，也冲刷着那些来不及说出口的话。沈清秋的风衣被风吹得扬起一角，露出里面藏着的半张照片，照片上是两年前的冬天，他和她站在百货公司的后门，雪落在他们发间，她笑得眉眼弯弯。

通风管道里漆黑一片，林默爬得很快，血腥味和尘土味混在一起，呛得他首咳嗽。他知道沈清秋不会来了，就像他知道那二十万美金从来不是欠账，而是她留给自己的生路。

船鸣在远处响起，带着潮湿的海腥味。林默从通风口跳出来，落在后巷的积水里。他回头望了一眼仓库的方向，那里火光冲天，映红了半边夜空。

他握紧了口袋里的汇票，转身走向码头。雨还在下，但他知道，旧金山的阳光一定很暖，暖到能融化所有的冰雪和遗憾。而他会在那里等，等一个永远不会来的人，用余生，抵那杯没来得及赔的咖啡，那枚没说出口的喜欢，和那场用命相抵的最后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