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血色青帮

民国二十八年的黄浦江，潮气里总裹着一股铁锈与鱼腥的混合气味。夜幕像块浸了油的黑布，沉甸甸压在码头的钢架上，唯有几盏昏黄的汽灯在风里摇晃，把搬运工佝偻的影子投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忽长忽短，像些挣扎的鬼影。

林默把帽檐又往下压了压，指尖无意识地着腰间那支勃朗宁。枪柄被汗水浸得发滑，就像他此刻的心情。身后三步远，周雨彤穿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工装，手里拎着个空藤筐，辫梢沾着点煤屑——这是他们混进“大丰码头”的伪装。今晚的任务是接应军统上海区的密使，取走关于大阪师团走私军火的清单，可从半个钟头前看到那艘停泊在三号泊位的“樱花丸”开始，林默的后颈就首冒冷汗。

那不是普通的货船。船身吃水线深得异常，甲板上隐约可见伪装成缆桩的高射炮，几个穿着和服、脚踩木屐的浪人正倚着栏杆抽烟，腰间的武士刀在汽灯下泛着冷光。更让他心沉的是船舷上那面膏药旗——大阪师团的后勤船，怎么会堂而皇之地泊在法租界的码头？

“不对劲。”周雨彤的声音压得极低，气息拂过林默的耳畔，带着她惯用的薄荷油味道，“青帮的人比往常多了三倍，都揣着家伙。”

林默眼角的余光扫过栈桥上那群穿着黑色短打的汉子。他们袖口都露出半截刺青，或是张牙舞爪的龙，或是盘绕的蛇，腰间鼓鼓囊囊，显然不是来搬货的。为首那个光头汉子正对着一个穿和服的日本人点头哈腰，侧脸有道从眉骨划到下颌的刀疤，在灯下像条蠕动的蜈蚣——陈黑虎，青帮“通”字辈的头牌，76号里出了名的心狠手辣。

“他怎么会在这？”林默的喉结动了动。陈黑虎是青帮里出了名的亲日派，上个月刚把自己的拜把子兄弟沉了黄浦江，就因为那人私藏了几箱本该孝敬日本人的烟土。

周雨彤的手指悄悄碰了碰他的手腕，那是他们约定的信号——准备撤离。可就在这时，栈桥上的陈黑虎突然抬起头，目光像鹰隼似的扫过来，精准地落在林默身上。林默心里咯噔一下，猛地想起三天前在百乐门，他亲眼看见陈黑虎把一个军统联络员的手指一根根掰断，那人最后咬碎了藏在假牙里的氰化物，血沫子溅了陈黑虎一脸，他却笑得像捡了金元宝。

“林老弟，别来无恙啊。”陈黑虎的声音隔着二十米远飘过来，带着黏腻的笑意，“上次在霞飞路，你一枪崩了我三个弟兄，这笔账，是不是该算算？”

周围的青帮打手瞬间围了上来，手里的驳壳枪、砍刀都亮了出来，把退路堵得严严实实。穿和服的日本人慢悠悠地走过来，用生硬的中文说：“陈桑，这位就是屡次破坏皇军好事的林默？”

陈黑虎哈着腰点头：“太君放心，今天就让他沉江喂鱼。”

林默反手把周雨彤往身后拽，同时摸出勃朗宁。他知道今晚走不了了，陈黑虎显然早就得到了消息，设了个局等着他。可他不明白，自己的行踪怎么会泄露——军统上海区的加密电码，按理说不该出问题。

“动手！”陈黑虎突然暴喝一声。

枪声像炸雷似的在码头上响起来。林默几乎是本能地翻滚，子弹擦着他的头皮打在石板上，迸出一串火星。他回手两枪，打倒了最前面两个打手，拉起周雨彤就往江边跑。那里停着几艘舢板，是唯一的生路。

“往左边！”周雨彤的声音带着喘息，却异常冷静。她比林默更熟悉这片码头，知道哪处的跳板能承受两个人的重量。

子弹嗖嗖地从耳边飞过，林默能闻到火药的硝烟味混着周雨彤发间的薄荷香。他眼角瞥见陈黑虎举着枪追过来，枪口正对着他的后背。那一瞬间，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来得及想——完了。

可预想中的剧痛没有传来。他听见一声闷哼，像是有人被重锤砸中。他猛地回头，看见周雨彤扑在他身上，脸色白得像纸，胸口洇出一大片红，像朵突然绽开的红梅。

“雨彤！”

周雨彤推开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他往江里推：“走！密令……在我鞋里……”

她的身体晃了晃，然后像片叶子似的滚进黄浦江。浑浊的江水瞬间吞没了她的身影，只留下一圈圈扩散的血晕，在夜色里触目惊心。

“陈黑虎！”林默的怒吼像受伤的野兽，眼泪混合着汗水砸下来。他想跳下去，可青帮的人己经围了上来，刀光在眼前晃得人睁不开眼。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轰——！”

巨大的爆炸声震得码头都在抖。林默抬头，看见那艘“樱花丸”上的炮口喷出火舌，炮弹呼啸着落在青帮人群里，炸开的气浪掀飞了好几个打手。陈黑虎懵了，回头对着日本船吼：“太君！你们干什么？！”

回答他的是更多的炮火。大阪师团的走私船突然调转炮口，黑洞洞的炮口对准了栈桥上的青帮成员。那些刚才还耀武扬威的打手瞬间成了活靶子，惨叫声、哭喊声、枪声混在一起，整个码头变成了修罗场。

林默愣住了。他看见一个穿和服的日本人站在船舷边，举着望远镜，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戏。他突然明白了——这根本不是陈黑虎设的局，从头到尾，都是日本人的阴谋。他们利用陈黑虎引来自己，再借刀杀人，顺便清除掉这些知道太多走私秘密的青帮成员。76号的人，在日本人眼里，不过是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

混乱中，没人再注意林默。他跌跌撞撞地跑到江边，跪在冰冷的水里。江水漫过他的膝盖，带着刺骨的寒意，可他感觉不到。他能看到的，只有那片不断扩散的血色，像条蛇，缠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周雨彤的脸在他眼前晃。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刚从特训班毕业，扎着马尾辫，站在军统上海区的办公室里，怯生生地说：“林组长，我叫周雨彤，请多指教。”后来，他们一起在法租界的阁楼里破译电码，她总爱泡薄荷茶，说能提神；他们一起在枪林弹雨里撤退，她背对着他换子弹，动作比谁都快；就在昨天，她还笑着说：“等抗战胜利了，我想回苏州，种一片薄荷。”

可她回不去了。

林默的手摸到怀里，掏出那个用油纸包着的小本子——那是他刚从联络员手里拿到的军统密令，命令他不惜一切代价毁掉日本走私船，必要时可以与青帮合作。合作？他看着江里的血，看着被炮火撕碎的青帮成员，只觉得无比讽刺。

他掏出火柴，划亮。橘红色的火苗在风里跳动，照亮他布满血丝的眼睛。他把密令凑过去，看着火苗舔上纸张，看着那些印着“绝密”字样的命令被烧成灰烬，飘进江里，和周雨彤的血混在一起。

“从今往后，”他对着江水低声说，声音嘶哑得不像他自己，“我的命是共产党的。”

他想起周雨彤偶尔提起的那些人。她说，有群人在敌后打游击，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她说，有个叫“延安”的地方，那里的人相信，中国一定会好起来；她说，上次她受伤，是个穿粗布军装的人背着她走了三十里山路，自己饿得晕倒在路边。那时候他还笑她天真，说那些都是骗人的宣传。

可现在，他信了。军统的勾心斗角，青帮的背叛，日本人的凶残，像三把刀插在他心上。而周雨彤，这个总带着薄荷香的姑娘，用她的命告诉他，有些东西，比密令更重要，比性命更值得守护。

炮声还在继续，青帮的人己经溃不成军。陈黑虎被一发炮弹炸断了腿，躺在地上哀嚎，很快被一个日本兵用刺刀结束了性命。林默站起身，抹了把脸，把勃朗宁别回腰间。

江风吹过，带着浓重的血腥味。林默最后看了一眼周雨彤消失的地方，那里的血晕己经淡了，被江水冲得越来越远。他转过身，朝着码头深处走去。那里有几条通往英租界的小巷，是周雨彤曾经指给他看过的。

他不知道前路有多少危险，不知道共产党会不会接纳他这个“军统余孽”。但他知道，他必须走下去。为了周雨彤，为了那些像她一样，愿意为这片土地付出性命的人。

夜色更深了，黄浦江依旧沉默地流淌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有码头上的血迹和硝烟，在无声地诉说着这场发生在血色黄昏里的背叛与牺牲。而林默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纵横交错的巷弄里，像一颗投入黑夜的火种，等待着燎原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