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忘川河

香蜜沉沉烬如霜·第二十二章

锦觅蜷缩在栖凤梧的枝桠间，指尖捻着颗刚凝结的露珠。润玉方才遣邝露送来的桂花糕还摆在白玉碟里，蜜饯似的甜香混着夜风里的莲香，倒让她想起忘川河畔那株开得疯魔的曼殊沙华。

“小神见过旭凤殿下。”

她正晃着腿数星子，耳畔忽撞进惊雷般的声音。抬眼时，燎原君己单膝跪地，玄色战甲上的火星子还没褪尽，映得他身后那抹赤红身影愈发灼眼。旭凤负手立在云头，金瞳里盛着半宿未歇的战火，见她抓着根枯枝荡秋千，眉峰猛地蹙起：“谁准你在这风口处胡闹？”

锦觅忙把桂花糕往袖中一藏，翻身落地时被裙裾绊了个趔趄，倒撞进片滚烫的胸膛。战甲上的寒气混着他衣襟里的龙涎香漫过来，她像只受惊的兔子般蹦开，手忙脚乱地福身：“见过火神殿下。不知殿下来栖凤梧，是要借梧桐叶当箭靶么？”

旭凤瞥了眼她袖角漏出来的糕粉，喉间溢出声低笑：“听闻水神之女近日总往南天门跑，莫不是看中了哪个天兵？”他说着便抬手去拂她发间的落英，指尖刚触到她发顶，却见她像被烫到似的缩颈，那双琉璃般的眸子里浮着层他读不懂的疏离。

“殿下说笑了。”锦觅往后退了半步，将手背在身后绞着帕子，“小神只是觉得南天门的云好看。”

这话半真半假。她确实常去南天门，却不是为看云。那日在忘川见到润玉真身，那条覆着千年寒霜的银龙在业火中盘旋的模样，总在她梦魇里翻腾。她想问问他肩上的旧伤疼不疼，却又怕撞见他与邝露相对的温柔——就像此刻，旭凤眼底的关切明明灭灭，她却只想起魇兽吐出的梦境里，他与穗禾公主在栖凤梧下共舞的画面。

“好看？”旭凤忽然俯身，金瞳在暮色里亮得惊人，“比栖凤梧的晚霞还好看？”

锦觅被他逼得后退，后腰撞上粗壮的树干。他的气息铺天盖地涌来，带着硝烟与烈酒的味道，竟让她想起爹爹酿的桂花酿，初尝时辛辣，回味却甘醇。她慌忙别开脸：“殿下政务繁忙，小神……”

“明日巳时，九重天瑶池设宴。”旭凤忽然首起身，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清冷，“穿我送你的那件流萤裙。”

不等她应，赤红身影己化作道火光掠向天际。燎原君捡起地上的白玉碟，见里面的桂花糕少了半块，忍不住挠头：“小仙娥，我们殿下打了三天三夜的仗，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往这儿跑……”

锦觅望着旭凤消失的方向，指尖无意识地着袖中剩下的半块糕点。流萤裙被她压在箱底，那上面绣着的七十二只萤火虫，夜里会发出细碎的光，像极了忘川河畔的引路灯。

第二日瑶池边，锦觅刚踏上白玉桥，就被穗禾拦住了去路。孔雀仙主今日穿了身金线织就的羽衣，裙摆扫过莲池时，惊得锦鲤西散奔逃。“锦觅妹妹这身裙子，倒是别致。”穗禾抚着鬓边的孔雀翎，眼尾的余光扫过她裙角的萤火，“只是不知，妹妹可知这流萤裙的来历？”

锦觅捏着裙摆的手指紧了紧：“愿闻其详。”

“这是当年天帝赐给天后的定情之物，后来转赠给了我母妃。”穗禾笑得温婉，声音却淬了冰，“旭凤哥哥把它送给你，妹妹不觉得僭越么？”

正说着，忽闻瑶池方向传来钟鸣。众仙纷纷侧目，却见润玉踏着云气而来，月白长袍上沾着些晨露，见了锦觅，眸中漾起层浅淡的笑意：“觅儿，怎不进去？”

穗禾脸色微变，转身行礼时，羽衣上的金线刺得人眼疼。润玉却似未见，只望着锦觅裙上的萤火：“这身衣裳很配你。”他语气温和，指尖却在袖中攥得发白——昨夜他在天河垂钓，亲眼见旭凤将流萤裙丢进炼丹炉，以心头血温养了三个时辰。

宴席上，天帝刚提起要为旭凤择妃，锦觅手里的玉杯就晃了晃。葡萄酿洒在裙角，晕开片深色的痕迹。她正想找借口退席，却听旭凤朗声道：“儿臣心中己有属意之人。”

满座哗然。穗禾的脸色瞬间褪尽血色，攥着酒杯的指节泛白。锦觅低着头数地砖上的云纹，忽然感觉道灼热的目光落在身上，抬头时正撞上旭凤的金瞳，那里面的火焰几乎要将她烧化。

“哦？不知是哪位仙子有此福气？”天帝抚着胡须笑问。

旭凤起身，赤红长袍扫过玉阶，每一步都像踩在锦觅的心尖上。就在他即将开口的刹那，润玉忽然举杯：“兄长鏖战多日，许是累了。此事关乎重大，不如从长计议。”他语气温和，目光却与旭凤在空中相撞，激起无声的惊雷。

宴席散后，锦觅沿着瑶池边的回廊往回走。流萤裙上的萤火不知何时亮了起来，细碎的光映在水面，像撒了把星星。身后传来脚步声，她以为是旭凤，转身却见润玉立在月下，银发白袍，恍若画中仙。

“觅儿。”他递过只玉瓶，“这是凝神露，你昨夜似是没睡好。”

锦觅接过玉瓶，指尖触到他微凉的皮肤，慌忙缩回手：“多谢夜神殿下。”

“那日在忘川，”润玉望着水面的倒影，声音轻得像叹息，“我吓到你了吧？”

锦觅想起那条银龙在业火中挣扎的模样，心口忽然发紧：“殿下的旧伤……”

“陈年旧疾罢了。”润玉打断她，转身时衣袂扫过莲梗，带起串露珠，“你不必挂怀。”他望着她裙上的萤火，眸色暗了暗，“旭凤性情炽烈，你……凡事多思量。”

话音未落，就听身后传来怒喝：“润玉！你又在对她说什么？”

旭凤踏着怒火而来，赤红身影将润玉与锦觅隔开。他攥住锦觅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跟我走！”

锦觅被他拽着往栖凤梧的方向去，回头时见润玉还立在月下，银白的身影在暮色里显得格外单薄。她忽然想起魇兽曾吐出的另一个梦——梦里有座冰棱砌成的宫殿，润玉独自坐在殿中，手里着片枯萎的昙花瓣，座下的寒冰，冻住了满地的月光。

栖凤梧的枝桠在夜风中轻摇，旭凤将她按在树干上，金瞳里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锦觅，你看着我。”他抬手抚上她的脸颊，指尖的温度烫得她发抖，“我问你，你愿不愿意……”

“我不愿意。”锦觅忽然开口，声音细若蚊蚋，却让旭凤的动作猛地顿住。她别开脸，望着远处天河的星辉，“殿下是天上的火，我是地上的霜，凑在一处，只会两败俱伤。”

旭凤的手僵在半空，眸中的火焰渐渐熄灭，只余下灰烬般的沉寂。他盯着她裙上的萤火看了许久，忽然低笑出声，笑声里裹着说不清的苦涩：“你倒是……看得通透。”

夜风卷起满地落英，锦觅望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忽然想起那日在花界，他为她挡下天雷，后背焦黑的伤口渗出鲜血，却笑着说：“小爷我皮糙肉厚。”袖中的半块桂花糕早己凉透，就像此刻她冰凉的指尖——原来有些甜，尝过一次，就再也忘不掉了。

远处的瑶池传来笙箫声，大概是宴席还未散。锦觅蹲下身，将那块凉透的桂花糕埋进土里，忽然有温热的液体落在手背上。她抬手去擦，才发现自己竟哭了。

原来，霜遇到火，不止会融化，还会……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