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沉默

每一次靠近，肖辰都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混合着药草、烈酒和那特殊金创药粉的浓重气味，还有一丝属于她自身的、此刻被疲惫和焦虑笼罩的独特气息。她的动作依旧麻利，却失去了那份笃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神贯注的谨慎和小心翼翼。

比如，她用烈酒清洗伤口边缘时，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轻柔；为他洒上药粉时，会笨拙地、反复调整角度，力求均匀不浪费；为他调整枕头位置时，会反复尝试找到一个最不牵扯他伤处的角度；递水时，会先用自己的手背试很久温度，生怕烫着他或凉着他。

肖辰像一个最敏锐也最隐忍的观察者，沉默地承受着这一切，也默默观察着她。每一次她笨拙却无比认真的触碰，每一次她因发现伤口情况没有恶化而微微松一口气的神情，每一次她因他体温升高而紧蹙的眉头……都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他强迫自己将目光停留在她紧抿的唇、专注而忧虑的眼睛上，仿佛只是在看一位尽心照料自己的“莫兄”。

然而，眼角余光却总是不受控制地捕捉到那些泄露真相的细节：她低头时，后颈细腻皮肤上沾着的灰尘和汗渍；她束胸布带在动作间勾勒出的、与男子截然不同的紧绷弧度；她手腕的纤细，以及因反复接触烈酒和药粉而显得有些粗糙发红甚至轻微皲裂的手指……

这些细微的发现，如同无声的惊雷，一遍遍提醒着他那个颠覆性的真相。他必须用尽全身力气，才能维持住表面的平静无波，才能在她忧心忡忡的目光扫来时，迅速移开视线，装作只是虚弱地闭目养神，或者望向窗外尚未融尽的残雪，将喉头翻涌的千言万语死死压下。

而慕容君，在最初的狂喜之后，也渐渐察觉到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异样。肖辰是安静的，安静得近乎过分。他很少说话，除了必要的应答和道谢，大部分时间只是沉默地躺着，眼神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的目光……似乎也总是带着一种复杂的、让她有些心慌的探究，可当她看过去时，他又会立刻垂下眼帘，或者疲惫地闭上眼。她将这归咎于重伤剧毒的折磨和高热带来的意识模糊，以及……或许还有对那夜她情急之下用嘴吸毒的尴尬与不适？

想到此，慕容君下意识地用舌尖舔了舔自己下唇内侧，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被毒血灼伤的、细微的麻痛感，耳根悄悄发热，只能更加刻意地挺首脊背，维持着“莫兄”那副强撑的镇定与疏离。

一日午后，阳光难得地穿透了连日阴云，透过轩窗洒下几缕暖意。慕容君端着一碗刚烧开放凉的白水进来。肖辰正尝试着用右手支撑，极其缓慢地移动身体，想换个姿势。左臂依旧沉重无力，稍微用力，伤口处便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让他闷哼一声，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别动！”慕容君见状，立刻放下水碗快步上前。她的动作带着关切和不容置疑，一手稳稳扶住他未受伤的右肩，一手小心地托住他的腰背，帮助他缓缓挪动位置。

肖辰的身体瞬间僵硬！那只托在他腰背的手，隔着单薄的里衣，清晰地传递着属于女子的、温软而带着韧性的力量！这触感与昏迷前倚靠在她身上时感受到的柔软弧度瞬间重合！一股热流猛地窜上他的脸颊和耳根，心跳如擂鼓般在胸腔里狂震！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手臂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慕容君也察觉到了手下身体的瞬间僵硬，以及他骤然变得急促的呼吸。她心中咯噔一下，动作也随之一滞。难道……他察觉了？这个念头让她指尖都有些发凉。她强作镇定，迅速将他安置好，收回手，语气刻意放得平稳冷淡：“伤口……还没好，刚换的药，别乱动。” 她转身去端水碗，借此掩饰自己可能泄露的情绪和微微颤抖的手指。

肖辰靠在枕上，大口喘着气，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斗。脸颊的滚烫尚未褪去，他只能将头偏向阴影处，声音低哑地应道：“……是肖某……莽撞了。” 他不敢看莫语，只能死死盯着窗棂上跳跃的阳光斑点，努力平复着狂乱的心跳和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冲动。

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不能说！绝对不能说！她现在本就因不懂医术而忧心如焚，每日重复着这简单的换药包扎己是她能做到的极限，若再因身份暴露而慌乱失措……

莫语将水碗递到他唇边。肖辰顺从地低头喝水，长长的睫毛垂落，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所有情绪。水很淡，没有任何滋味，却远不及他心中那欲言又止、百转千回的滋味苦涩沉重。他看着碗中自己模糊的倒影，又瞥见她端着碗的、那只因紧张和用力，也因连日接触烈酒药粉而显得格外粗糙发红、指节微微发白的手，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怜惜。

阳光静静流淌在室内，空气中弥漫着微尘、残留的酒气和那淡淡的金创药粉气味。两人之间，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由巨大秘密、生死未卜的忧虑和汹涌暗流筑起的高墙。一个小心翼翼地隐藏着惊天身份，在不懂医术的困境中竭力支撑着这日复一日的清洗、上药与包扎；一个拼尽全力地装作毫不知情，在虚弱与剧痛中默默守护着对方的秘密与尊严，感受着她每一次指尖的触碰带来的冰与火的煎熬。

听雪轩内，只剩下水碗轻碰的细微声响，和两颗在生死边缘徘徊后、因一个秘密而悄然靠近，却又不得不戴上面具、隔着鸿沟无声悸动的心。康复的路漫长而未知，这条路上，没有良药，只有最原始的坚持、这每日重复的烈酒与药粉，以及最煎熬的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