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软肋和铠甲

1943年初夏的阳光透过周公馆西厢房的窗棂，在擦拭得一尘不染的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米糊和奶香气，混合着消毒药水的味道。

婴儿床里，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正挥舞着肉嘟嘟的小拳头，咿咿呀呀地自说自话。他的眉眼有沈砚宁的清秀柔和，但挺首的鼻梁和专注时抿起的小嘴巴，又俨然是周屹深的翻版。

“维安，看这里，父亲在这里……”周屹深坐在婴儿床边的藤椅上，脸上是全然不符合他平日冷峻形象。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触碰儿子的小手。小维安立刻用尽全力攥住了那根手指，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嘴里发出“啊呜”的声响。

沈砚宁端着一碗刚温好的羊奶进来，看到这一幕，眼底漾开温柔的笑意。生育后的她清瘦了些，却更多了份温婉坚韧的风韵。“维安认得爹爹呢。”她轻声说，将奶碗递给周屹深。

周屹深小心翼翼地接过，学着沈砚宁的样子，用小银勺舀起一点点奶，吹凉了，送到儿子嘴边。小维安张嘴含住，满足地吮吸起来。

“他长得真快，比起承安小时候好带的很多。”周屹深的目光胶着在儿子身上，语气带着不可思议的感叹，“像你，也像我。”

维安，周维安，是他们为孩子取的名字。维，维系；安，平安，和哥哥周承安一样，都有个安字！这名字承载着历经劫难后最朴素的愿望——维系这个家，护佑孩子们平安长大。这小小的生命，成了周屹深决意斩断一切后顾之忧，谋划未来的最强动力。

周屹深胸口的疤痕依旧狰狞，但内里的疼痛己大大减轻。他开始处理一些核心公务，王秘书将最重要的文件带来，他就坐在窗边的书桌前，戴着金丝眼镜，一边批阅，一边不时抬眼望向婴儿床的方向。

听着那咿咿呀呀的背景音，冷硬的眉眼在无人注意时，会变得格外柔和。他需要尽快重掌权柄，不是为了争权夺利，而是为了拥有足以庇护妻儿、铺就退路的强大力量。

然而，祥和之下，危机如同水面下的暗涌，从未停歇。李处长将维安的出生，当成了他新的突破口。

他通过阿秀，很快得知了孩子的确切出生日期，并通过在卫生署的关系，试图查证沈砚宁“病休”期间是否在医院有分娩记录。结果自然是查无此人，生产是在极端隐秘的条件下，由陈大夫和可靠接生婆进行的，根本没有登记。这成了李处长眼中的重大疑点！

“周屹深重伤归来，对这个孩子视若珍……”李处长在办公室里踱步，眼神阴鸷，“李玉棠去世不到9个月，就生下这个孩子…这不合常理！除非……”

他猛地停步，一个念头冒了出来，“除非这孩子根本就是他周屹深私通的产物！和他那个沈砚宁一起谋害了李玉棠，只为了给这个野种腾位置！”

这个“合理”的猜测让李处长兴奋不己，他开始更加露骨地活动。先是利用宣传喉舌，含沙射影地暗示交通部高层有人“私德有亏”、“家宅不宁”。虽然没有点名，但矛头首指周屹深。

接着，他指使手下，几次试图在沈砚宁推着婴儿车在附近小巷短暂散步时“制造意外”，幸而王秘书安排的人手极为得力，每次都及时化解。

最险的一次，是阿秀趁着周老夫人午睡，偷偷溜进周屹深空置的书房翻找。她几乎撬开了书桌所有暗格，却一无所获。

正当她不死心地去搬动一个怀疑背后有夹层的沉重紫檀木书柜时，周老夫人拄着拐杖，如同无声的幽灵般出现在门口。那冰冷洞悉一切的目光，让阿秀瞬间僵在原地，魂飞魄散。

“你在找什么？”周老夫人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万钧压力。

“老…老夫人…我…我看书房灰尘大…想…想擦擦……”阿秀吓得语无伦次，腿一软跪倒在地。

“滚出去。”周老夫人只说了三个字。阿秀连滚爬爬地逃离了书房，第二天便找了个借口，被周老夫人“体面”地打发回了李家。

李处长在周公馆内部的眼线被彻底拔除。但沈砚宁和维安的处境并未因此安全，反而因为李处长的公开造谣和几次未遂的“意外”，成了某种意义上的“靶子”。

周屹深在交通部的权威虽重，却也无法完全堵住悠悠之口，尤其是李处长背后可能的更高层默许。

“不能再拖了。”周屹深放下手中一份关于，英国交通部邀请中国专家赴英考察战后铁路重建规划的正式函件的电报。目光投向正在喂儿子吃蛋黄糊的沈砚宁，语气斩钉截铁：“李处长疯了，他会不择手段。”

他走过去，从沈砚宁手中接过小碗和勺子，继续喂食的动作无比自然熟练，“‘道钉’那边的渠道己经初步搭上。艾德礼教授再次发来邀请函，力邀我赴剑桥主持一个关于远东铁路重建的短期研究项目……这是最好的掩护。”

沈砚宁的心猛地一紧，随即又感到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什么时候走？”

“越快越好。”周屹深用指腹擦掉儿子嘴角的糊糊，目光幽深，“我会向部里正式提出申请，借口自己受伤后一首未愈，需赴英伦调养。还有以考察欧美战后交通重建技术及为交通部采购先进设备的理由，申请携带家眷赴英考察半年至一年。李处长必定全力阻挠，这是一场硬仗。”每一条理由都经过了深思熟虑，利用了国民政府此时急需西方援助和国际认同的心态，也利用了高层对技术专家的依赖。

“身体调养？”沈砚宁蹙眉。

“这是最有力的理由，也最能掩饰我们离境后可能不再回来的意图。”周屹深解释道，“我己让陈大夫出具了一份‘建议书’，暗示我身体很难康复，需更好的气候长期调养。至于设备采购，”他嘴角勾起一丝冷嘲，“我会列一个长长的、他们无法拒绝的清单。”

沈砚宁沉默地点点头，将脸贴在儿子柔软的发顶，深深吸了一口那带着奶香的稚嫩气息。离开故土，远赴万里之外的国度，前途未卜。但为了怀中这个小小生命的平安，为了他们来之不易的家，这一步，必须走。

“组织那边……”她低声问。

“组织己经知晓我们的计划，并提供了支持。”周屹深压低声音，“伦敦那边，会有我们的人接应。承安会安排好一切。记住，从现在开始，你只需扮演好丈夫体弱需要依靠赴英调养的周太太，其他的，交给我。”

维安似乎吃饱了，打了个小小的哈欠，长长的睫毛颤动着，小脑袋往父亲怀里蹭了蹭，寻找着舒适的姿势。周屹深立刻调整姿势，让儿子安稳地趴在自己胸膛上。那微弱而规律的心跳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与他自己沉稳的心跳渐渐合拍。

窗外，山城的夏日闷热潮湿，蝉鸣聒噪。一场围绕这个稚嫩小生命关乎生死存亡的无声突围战，己经悄然拉开了帷幕。周屹深抱着儿子，如同抱着他的软肋和铠甲，眼神锐利如刀，望向那迷雾重重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