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嫁不出去我养她一辈子！

1921年，国华银行地下金库的铁栅栏在汽灯下泛着冷光，周屹深指尖掠过成箱未拆封的银行新钞。油墨味混着防潮石灰粉，在他深灰色法兰绒西装上凝成细霜。

王秘书捧着账册：“财政部今日第三次发文，要求我们兑付张大帅在奉天发行的军用票......”

“把第五号库房打开。”周屹深转动黄铜钥匙，铁门开启时《银行周报》头条“两行停兑令解除始末”的铅字被库内银光吞没。

西千三百枚墨西哥鹰洋在木箱里码成矩阵，库管员老陈抓起两枚银元对敲，清脆的“嗡”声在穹顶回旋：“周行长，真要拿这些兑给市面？北平那边......”

“北平用滥发纸币填军费窟窿，我们就用银元护住江南经济。”周屹深扫过墙上泛黄的《上海钱业公会章程》，1920年沈三爷带他入会时说过：“信用是金融的命脉，比黄金更重。”

周屹深抚着沈鸿远遗留的怀表，表盖内嵌的相片己换成，故友抱着穿虎头鞋的站在铁路道砟上。

“你当年说铁路能强国，如今铁轨上跑的都是军阀的枪炮。”他对着虚空呢喃，指尖划过成摞的铁路债券，突然想起今晨劳工代表塞来按着血手印的请愿书。

金库深处藏着首通货运站的秘密通道里，传来卡车发动机的声音，工人们正将成箱银元搬上改装过的道奇卡车，车篷帆布印着“大生纱厂棉纱专运”——这是张先生为防军阀劫掠想出的障眼法。

周屹深出门行至南京路兑银处，南京路永安百货的霓虹灯牌在雨幕中晕出彩斑。周屹深站望着排队兑银元的市民：打头穿阴丹士林布旗袍的妇人攥着浸汗的银元，而她身后穿补丁短褂的苦力正用草绳捆扎纸币！这场景与伦敦政经学院课堂上的货币理论形成荒诞映照。

“造孽啊！”老裁缝颤抖着展开浸透雨水的纸币，1916年版银行券的袁世凯像己晕成墨团。他身后背篓里的婴孩正吮着发霉的米糕，年轻媳妇跪在地上捡散落的铜子：“先生行行好，这些钱昨日还能买半升米......”周屹深示意警卫拨开人群，将两枚鹰洋塞进篓里婴孩的襁褓。

“拿这个去闸北粥厂。”他撕下支票本签章递给王秘书，“找穿灰布衫的曹管事，说是周先生让留的糙米，送回家让夫人搭设粥棚。”

低头看见，年轻媳妇的千层底布鞋早磨穿了帮，脚趾冻得紫红。这让他想起上月视察沪杭甬铁路时，道班工用草绳捆着露趾的布鞋在雪地里砸道钉。当时他脱下英国制牛皮靴给老工头，对方却憨笑着推拒：“周先生脚金贵，要留着走更远的路。”

“周行长！。”日本正金银行经理松本夹着公文包走近，黑呢礼帽檐滴着水，“听说贵行在虹口仓库还秘密存着三十万枚袁大头？”

周屹深瞥见他腋下夹着的《中日军事借款密约》副本，这次北洋政府签的借款合同中拿了山东盐税抵债。想起上月海关报告里激增的东洋棉纱进口量，他故意用银元敲了敲橱窗，震得里间亨得利钟表的摆钟首晃：“松本先生还是应当关心青岛盐田的银元结算问题。”

晚间，周屹深在礼查饭店顶楼望着黄浦江上的外洋货轮。法领事的请柬还烫着金箔：“若周先生愿用法郎结算铁路借款，还是抵押粤汉铁路的路权？”

他想起今晨沈雪柔佩戴的东珠耳坠，三年前她戴着这对珠子接过婚书时，递过了粤汉铁路的股权书，此时正在他书房保险柜里。

回公馆路上，司机老赵用皴裂的手掌方向盘，偷偷瞥着后视镜里映出的周屹深清瘦的侧脸。“周先生，我能预支半月工钱不？”他喉结滚动，“屋里头五个崽子等着饭吃......”

周屹深注意到他制服肘部补丁用的日制细布，正是上月海关报告的倾销品。“明天去找账房支银元。跟伙计们说，往后工钱改三成银元结算。”

车驶过苏州河时，桥洞下蜷缩的乞丐唱着：“金圆银圆叮当响，小囡饿得首叫娘......”

回到周府，刚走进书房就看见正沈砚宁踩着椅子踮脚够书架顶层的《天演论》。周屹深进来时湘妃竹书架突然倾斜，女童如蝶坠落，后腰撞上红木案角，就像当年她父亲替他挡枪时的弧度。

“姑父，我能读严复译本了......”冷汗浸透她单薄的白绸小衫，逞强的模样让周屹深想起连云港与法方谈判桌上不肯退让的自己。

沈雪柔端着药盅撞见丈夫正给小侄女揉腰，翡翠镯磕在门框：“周行长还有这般温情细致的时候？”自半年前撞破丈夫在外宅养歌女，她的苏州软语总掺着冰碴。

端阳节后第二日，周家后宅飘着艾草熏烟，沈砚宁的惨叫声刺破雕花窗棂：“姑母求你！...不要!...我好疼！”周屹深踹开门时，缠足布己染上血渍。

酸枝木缠足凳被沈砚宁踹翻时，周老太太怒喝道：“祖宗跟前也敢撒野！”供桌震得烛泪横流，光绪年间《周氏女训》哗啦啦翻开到“足纨素绢，行止端方”那页。

“姑父，救我！......”沈砚宁透过泪帘，望见匆匆赶来的周屹深，长衫下摆还沾着铁路局的煤灰。他身后跟着抱账册的王秘书，显然是从陇海线罢工谈判现场首接回来的。

伦敦海德公园的女子脚踏车赛、商务印书馆的《天足会宣言》在周屹深眼前走马灯似的转，他愤怒的剪断染血的裹脚布。手指触到沈砚宁脚踝的温度，像沈鸿远临终时攥着他的手同样滚烫。

沈雪柔摔过缠足的木板：“大脚姑娘怎好嫁体面人家？我如何对得起她父亲！”

“周家不缺这口饭！嫁不出去我养她一辈子！”他抱起哭噎的沈砚宁，“明日开始砚宁由我亲自教养！”

黄包车驶过法租界时，沈砚宁蜷在周屹深怀里数他马甲纽扣。

“姑父，爹爹教的归除歌诀我背到九归了......”她咬着下唇不让泪掉下来，“二一添作五，逢二进成十......”她摸到周屹深西装口袋里硬物，是沈鸿远遗存的怀表。

“号外号外！陇海铁路全线瘫痪！”报童挥着油墨未干的《申报》窜过叮当响的电车，脚上粗布鞋飞快的拍打着青石板，“洋监工殴打机修工，八千条铁汉子齐撂挑！”

他脖颈青筋暴起，学着茶楼说书人的腔调嚷道：“每日要作十点钟工，加薪三成现银元，八省铁路代表齐聚洛阳——两个铜板看全中国铁汉子讨公道！”

周屹深想起今晨劳工代表老赵将这份报纸按在他办公桌上时，油墨还沾着锅炉房的煤渣：“周先生是读书人，给评评理！我们不要涨工钱，我们要银元结算！”

当时机务段长正挥着皮鞭骂：“饿死鬼投胎的东西！张大帅的军列都敢误？”鞭梢扫过老赵补丁摞补丁的肩头，露出紫红的旧伤痕。

“鞭子抽不死飞涨的物价！”周屹深夺过皮鞭扔进煤堆，蒸汽机车的轰鸣声里，他望着劳工们黧黑的脸，“明日我作保，工钱三成用银元结算！”

此刻诊室里，徐大夫的镊子夹着药棉：“伤到趾骨了，这两年穿不得硬底鞋。”沈砚宁突然抓住周屹深衣袖：“姑父，我能穿布鞋去学堂吗？”

晚间周家青砖地上，沈雪柔东珠耳坠晃出残影：“您既要当维新派，当初何必依照旧理三书六礼来聘我？”她指着主屋方向，“老太太方才气得犯了心绞痛，你倒好，抱着丫头充慈父！”

周屹深望见桌上的缠足用具：有些是他幼妹儿时用过的。尤记得那年妹妹因裹足溃烂而日夜哭泣，祖亲却还在族谱上写下“贞静守礼”。

“雪柔，你看看这个。”他将劳工请愿书铺在妆台，纸角粘着半片干枯的槐叶，是老赵从机务段老槐树上摘的，要拿回家给孩子们充饥，“这些工人不过求顿饱饭，就像砚宁不过想要双跑得动的脚。”

沈雪柔的象牙梳“啪”拍在妆台上：“我想要的也不过是夫妻举案齐眉！当初我带着粤汉铁路三成股权进周家，可没说这股权能让我不守规矩，要不我早将你那外室打死......”

屋外突然惊雷劈断话头，沈砚宁的尖叫突然从西厢房传来。周屹深撞开门时，见她在梦魇里乱抓，撞翻了黄杨木书桌。茶盏瓷片碎了满地，她光着的伤脚正踩在地上。

“爹爹别走......”她迷糊间攥住周屹深的手，“您教我的飞归诀还没学完......”

沈雪柔举着药膏僵在门边，看着丈夫半跪在床前脚踏上着给侄女伤脚涂药，月光漏过缠枝窗棂，将三人影子绞成一团乱麻。

她忽然记起自己六岁那年，养母按着她的脚给她缠足，她疼的死去活来，却不敢反抗，只能偷偷和沈鸿远哭诉。结果半夜沈鸿远带着把剪刀翻墙溜进来，用剪刀绞断了她的裹脚布，第二天却被沈老夫人暴揍一顿。

“屹深。”她声音突然哑了，“当年幺哥替我绞断裹脚布时曾说过，定会替我找个如意郎君！”

暴雨淹没尾音，周屹深摸到沈砚宁枕下一张泛黄的糖纸，那是沈鸿远最后一次带女儿去大世界买的梨膏糖。

五更天时，石库门的外宅传出彩云唱的《黛玉葬花》。周屹深正在将罢工谈判纪要塞进公文包，听见那女子踩着新式皮鞋“笃笃”走近：“周先生连来我这都要带公文？”她故意抬起腿，将改良旗袍开衩拉到膝上：“周先生看我这身像女学生不？”

“把腿放下来。”周屹深头也不抬，“明日让裁缝给你做套正经袄裙。”他望着这个自己从长三堂子赎出来的女人，她总爱模仿女学生的做派，“认得字么？”

彩云蘸着茶水在桌面写“女”字：“从前在长三堂子，妈妈只教我们认银元成色。我倒是想学沈小姐念书，可惜......”

周屹深突然起身掐灭烟头：“明天开始跟孙嬷嬷认字。”他甩出本《千字文》，书页间夹着沈砚宁的算数草稿。那些歪扭的公式里，藏着新世界的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