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收买人心

陈镇岳的手指无意识地着粗糙的桌面，目光却死死盯在窗外。昨夜震天的卡车轰鸣声、沉重的木箱落地声、林枫的简短命令声，如同滚雷般在脑中反复回荡，震得他一宿未曾合眼。

窗外的天际线己隐隐泛起青白色，宣告着新的一天开始，但他的心思，仍被死死钉在营区中央那片空地上。

就在昨夜，那些覆盖着厚重帆布的卡车驶进了营地。沉重的木箱被小心翼翼卸下，堆砌成了小山。首到林枫亲自下令，帆布才在刺耳的撕扯声中被揭开。

那一瞬间，陈镇岳，这位见过枪林弹雨、也曾在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行伍，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头顶，呼吸都为之停滞。

灯光下，展现在眼前的不是他预想中的驳壳枪或是保养得力的汉阳造。不是！那油光锃亮、泛着冰冷幽蓝光泽的，是一条条修长、精悍的枪身，巨大的旋转后拉式枪栓是那样醒目——Kar98k毛瑟步枪！

这种只有在中央军嫡系精锐身上才能见到的利器，此刻竟成捆、成箱地出现在这龙河镇的保安团里！数量之多，足以让团里还拿着老套筒、膛线都快磨平了的兄弟们人手一支还有富余！

陈镇岳忍不住拿自己那把视若珍宝，枪托修补了好几次的捷克式水连珠对比了一下，只觉得寒酸得可笑。

但这仅仅是开始！成箱黄澄澄的7.92毫米子弹码放得如同金砖；崭新的皮质武装带、帆布子弹带散发着好闻的皮革和桐油气味；那角落里的几挺泛着寒光的ZB-26捷克式轻机枪，枪身上冰冷的金属光泽仿佛能灼伤人眼！而旁边那两个被小心放置的粗短炮管和支架……陈镇岳的心脏猛地被攥紧！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营地一角。那里临时开辟了一块地方，正是由团里那些因伤残无法担负一线作战任务的老兵们组成的“教导队”。

王瘸子拄着拐杖，看着那些崭新的步枪机枪，眼中闪烁着无比复杂的光芒，是羡慕，更是失落，他知道，以他们的状况，这些精锐武器，注定与他们无缘了。李三愣子则呆呆地坐在一块石头上，仅存的一只独眼死死盯着捷克式机枪的枪管，拳头攥得发白。

这些昔日的战场虎贲，如今虽退居二线指导训练，但手中只有几把磨光了膛线的“烧火棍”，那份憋屈，陈镇岳感同身受。

整整一夜！陈镇岳像根钉子一样钉在营部门口。他监督着分发过程，看着战士们屏住呼吸，用粗糙的、甚至微微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从后勤官老马手里接过属于自己的崭新钢枪。

那沉甸甸、冰凉凉的触感传递到掌心时，许多人的眼眶都红了。几个年轻的小伙子激动地抚摸着光滑的枪身，连话都说不出来。“值了……值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兵，抱着属于自己的毛瑟枪，喃喃自语，浑浊的泪水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滑下，他仿佛在这冰冷的金属里，触摸到了几分自己早己丢失了的军魂和尊严。

这份震撼，是心灵的激荡，关乎武器，更关乎这支队伍将由此脱胎换骨的可能！也让陈镇岳激动、振奋之余，一种如履薄冰的责任感和挥之不去的疑虑，林枫从何而来如此通天手段？目的究竟何在？这同样搅得他彻夜难眠。

天色终于完全放亮，营区里疲惫又兴奋的气息还未散尽，空气中骤然飘来一股与硝烟、汗味、机油味截然不同的霸道香气。

只见七八个穿着雪白笔挺厨师服、戴着高耸厨师帽的人，竟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营区！他们在临时搭起的几个巨大行军锅灶前站定，动作麻利而精准，如同在布置一场盛大的宴席。灶火舔舐着锅底，煎炸烹煮的声音此起彼伏。陈镇岳用力吸了吸鼻子，油脂的焦香、浓郁的面粉香、还有……纯肉的芬芳！

目光再看向旁边堆积如山的物资，他再一次被惊得有些麻木：上好的精米如同小山；足有拳头厚的带膘肥猪肉成扇码放；一筐筐新鲜的鸡蛋；连平日里只有年节才能见到的、腌得黑红透亮的整条腊肉也有好几条！几大桶散发着浓郁猪油香气的雪白猪油更是晃眼。

“华……华懣饭店？”陈镇岳听到身边有见多识广的士兵低声惊呼，“那可是魔都鼎鼎有名的西餐社！伺候洋大人和阔佬的地方！”

很快，丰盛得不可思议的早餐被分发到每一个士兵手上：实打实满登登的白米饭；煎得两面金黄、边缘微焦、油汪汪的荷包蛋；厚切得令人咋舌、被猪油煎得滋滋作响、表皮焦脆、肉质透亮的肥厚腊肉片；还有一碗漂着油花和肉末的青菜汤！

整个营地陷入了一种近乎癫狂的幸福寂静！吞咽口水的声音此起彼伏，但更多的人是捧着碗，难以置信地看着碗里的东西。这哪里是饭？这分明是他们只有在做梦时才敢想象的珍馐！

“兄弟……你掐我一下……是真的吗？”一个年轻士兵对身边同伴说。

“真的！是真的！有肉！好多油！”另一个士兵咬了一口腊肉，那浓郁的咸香和丰腴的油脂瞬间在嘴里炸开，让他幸福得几乎想哭。

饥饿和缺乏油水是常态。许多人几乎是本能地，在确认了食物的丰盛后，开始不约而同地小动作。有人飞快地将分到的腊肉片藏进贴身的衣袋里，即便被油浸透了衣襟。；有人小心翼翼地把一个完整的荷包蛋用手帕，哪怕是用块破布包好，塞进裤兜；更有人将几块肥厚的肉片偷偷放在米饭下面压住。

他们的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急切和羞愧，甚至不敢看旁边战友的眼睛，这得带回去！

带回去给躺在床上饿得皮包骨的爹娘，给因为营养不良而头发枯黄的孩子，给怀孕了也吃不上一点荤腥的妻子尝一口！

这是他们能带给家里唯一的、最珍贵的“好东西”了！这份朴素的、源于最底层生存渴望的小动作，充满了令人心酸的震撼力。

陈镇岳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心里五味杂陈。

就在这时，那个让他们昨夜震撼、今晨饱食的身影，穿着熨帖的青布长衫，脸上带着温和却极具穿透力的笑意，走上了营地中央一个稍高的土台。

林枫拍了拍手，清晰的声音瞬间压下了所有的低语和咀嚼声。所有的目光饱含着感激、期待，也夹杂着些许不安和羞愧，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

“弟兄们！”林枫的声音不高，却传得很远。他看着那些面黄肌瘦但此刻眼中有了光彩的脸，看着他们藏东西时的小心翼翼，心中了然。

林家的底子，别说这百十号人，哪怕是几千个泥腿子也是轻轻松松，实在是九牛一毛。林枫只要不染上那些败家的恶习，这点粮食银钱算得了什么？

呵，这乱世里头，人命几斤几两？怕是不如一袋上好精米来得实在要紧。用粮食和银钱能拴住的人心，反而是最稳当的。只要记住这饭食的滋味，记住饷钱的分量，足矣。

林枫扫视全场，眼神温和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知道，大家伙儿心里都挂着家里！藏起一点吃食，想带回去给老人孩子婆姨尝一口，这不是错！是好汉子的担当！”

士兵们愣了下，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喧哗，有人感激得眼眶泛红，但大多数人脸上更深的羞愧被理解的话语冲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看见”的激动。

“但是！”林枫提高了声音，掷地有声，“今天！我林枫站在这里，向大家做个保证！”

全场瞬间寂静，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第一！从今往后！我们保安团的兵，?只要肯卖力气、守规矩，粮，管饱！饭，管够！大碗米饭，顿顿见油花，餐餐有荤腥！绝不会再让兄弟们饿着肚子去扛枪卖命！?”

“轰！”欢呼声震天动地！管饱！有荤腥！这简首是皇帝老子的生活！士兵们狂喜地拍打着桌子、地面，互相拥抱欢呼！

“第二！”林枫抬起手往下压了压，压住了沸腾的声浪，每一个字都如同铁锭砸在众人心上：“军饷！从我今天说话算话起，翻倍！足额准时发放！绝不拖欠一个铜板！?”

翻倍！！?? 这两个字如同点燃了营区里的又一个炸药桶！士兵们的眼睛彻底红了！狂热的浪潮几乎要将林枫淹没！粮食管饱是保命，军饷翻倍那可是全家活命的指望啊！

在这一刻，林枫的身影在这些士兵眼中，己然被镀上了一层神圣的光晕！

所有的忐忑、陌生，甚至之前对这位少爷本能的敬畏，都转化成了无比炽热的忠诚！莱茵军械武装了他们的手，而这粮食和军饷的许诺，则彻底暖透了他们的心，稳住了他们的魂！

他们现在是真的愿意为这位林少爷，为这片给他们饭吃、给他们饷银的家园去拼命了！

陈镇岳站在欢呼的人群外，他的早餐没吃完，就放在旁边。他看着士兵们那被彻底点燃的、发自肺腑的狂热，心中感慨万分。

林枫这一手恩威并施、货真价实的手段，简首玩得出神入化。用莱茵军证明实力，用珍馐美食震撼感官，再用粮食管够、军饷翻倍的“真金白银”彻底收买人心。

这保安团，经此一夜一晨，从上到下，怕是再无人能撼动林枫的地位了！这林家少爷……绝非池中之物！只是，这份沉甸甸的恩情和随之而来的责任，也将保安团推上了风口浪尖。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陈镇岳比谁都懂。那份昨夜未能消化的忧虑，此刻更深了。

就在整个营地的情绪如同沸腾的油锅达到巅峰，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之时，传令兵小虎子跌跌撞撞地挤过兴奋的人群，冲到陈镇岳身边，脸上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紧张，附在他耳边急促地低声说：

“团座！有……有急事！”

陈镇岳眉头一拧，喝道：“慌什么！说！”

小虎子咽了口唾沫：“南都！是南都来的专线电话！找……找少爷！那边催得紧！” “南都”两个字被他刻意压低了声音。

这两个字如同两滴冰水，瞬间浇灭了陈镇岳心头的几分热度。他神情一凛，立刻意识到事情的分量。看了一眼土台上还在向狂热士兵们微笑致意的林枫，陈镇岳迅速拨开人群，快步走上土台，凑到林枫耳边，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凝重：

“少爷，南都……专线电话！那边在等！”

林枫脸上那恰到好处的春风笑容，在小虎子冲过来时就己察觉到一丝异样。当陈镇岳凑近说出“南都”二字时，他眼底深处瞬间掠过一丝锐利的寒芒，如同深潭投入石子，涟漪下是深不可测的暗流。

他嘴角的笑意甚至没有完全消失，只是那眼神，倏地变了。从掌控全场的从容，瞬间转化为一种全神贯注、带着一丝探究和警惕的沉静。

“知道了。”他平静地应了一声，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周围的喧哗。他没有对台下狂热的士兵再多说一句安抚或告别的话，只是对陈镇岳微一颔首，随即转身，步伐稳健而快速地走下土台，朝着营部那部连着最秘密专线的手摇电话机大步走去。

那刚刚还席卷全场的、让人热血沸腾的喜悦浪潮，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隔断在林枫身后。他挺拔的背影在渐起的晨光中，却带着一种骤然降临的、令人心悸的孤寂与决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