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暗流涌动

丁字院污衣巷的夜，是沉在墨缸底下的石头。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只有老鼠在潮湿的墙根下窸窸窣窣的跑动声，间或夹杂着某个窝棚里压抑的、被病痛折磨的呻吟。空气里那股混合着霉烂、汗臭和劣质油脂的腐朽气息，经过一夜的沉淀，愈发浓烈刺鼻。

林风蜷缩在窝棚角落那张冰冷潮湿的木板“床”上。昨夜那场灵田暴雨和冰雹，如同抽筋扒皮的酷刑，将他本就残破的躯壳彻底掏空。背上、手臂上被冰雹砸出的青紫淤痕如同烙印，在阴冷的空气里散发着持续不断的闷痛。左肩的伤口在泥水的浸泡和重压后，彻底溃烂发炎，的乌紫蔓延了小半个胸膛，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伤口边缘翻卷的皮肉，带来火辣辣的灼痛和深入骨髓的阴寒。

更要命的是体内。那场拼死护苗的挣扎，彻底引爆了盘踞在碎裂经脉中的铁甲鳌煞气。此刻，那阴冷暴戾的气息如同无数条冰棱和烧红的铁钎，在他脆弱的经络中疯狂搅动、穿刺！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从西肢百骸传来的、要将灵魂都撕裂的剧痛！冷汗如同小溪，混着顶棚漏下的脏水，在他灰败的脸上不断流淌。

他死死咬住牙关，喉咙里滚动着压抑不住的、破碎的痛苦呻吟。右手紧紧攥着怀里那块冰冷的骨头，那丝丝缕缕渗入的清凉感，成了这片无边苦海里唯一的浮木，勉强吊着他摇摇欲坠的意识。另一只手，则死死按着胸口——那本深褐色粗麻纸封面的薄册子，正紧贴着他滚烫的皮肤。册子粗糙的质感透过单薄的破衣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尘土和淡淡药味的沉静气息，竟也稍稍抚平了一丝体内翻腾的煞气。

“丁字十七！挺尸呢？滚出来！” 老吴头那破锣嗓子如同淬了毒的刮刀，猛地撕裂了污衣巷死寂的黎明。

窝棚破门被粗暴地踹开，震落簌簌土灰。老吴头佝偻的身影堵在门口，油光发亮的短鞭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不祥的幽光。他浑浊的老眼扫过蜷缩在角落、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般的林风，鼻子里发出一声浓重的冷哼。

“晦气！”他啐了一口，“后山药圃毁了七成！算你狗命大，护住那几棵蔫苗，不然…哼！”鞭梢在空中虚抽了一下，发出尖利的破空声。“算你还有点用！滚去膳堂劈柴！劈不够十担，别想有饭吃！”

劈柴？

林风眼前阵阵发黑。光是听到这两个字，体内那几条碎裂的经脉就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了一下，剧痛让他几乎窒息。他挣扎着，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才勉强扶着潮湿冰冷的泥墙，一点点挪了起来。每一次微小的动作，都像在凌迟。

污衣巷通往碧水阁膳堂的路，比去后山药圃更远，也更陡。林风拄着那根愈发光滑的树枝，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体内煞气随着脚步的震动疯狂翻涌，左肩伤口在破衣的摩擦下火辣辣地疼。汗水混着脓血，在冰冷的晨风中迅速变得粘腻。

膳堂坐落在主峰山腰一处相对开阔的平台，巨大的青石建筑冒着滚滚蒸汽，混杂着食物和劣质灵谷的复杂气味。此刻正是早膳时辰，人声鼎沸。穿着靛蓝丝绦外门弟子服的少年男女们，三五成群，谈笑风生，步履间带着淬体境修士特有的轻快和力量感。他们端着热气腾腾的食盘，随意地坐在长条木桌旁，享用着远比渔村丰盛得多的餐食。

林风拄着树枝，如同一个闯入光鲜世界的污浊阴影，沉默地绕过那些喧闹的长桌，朝着膳堂后院那片堆满了小山般柴垛的空地挪去。他的出现，引来几道或好奇、或嫌恶、或漠然的目光扫过，随即又迅速移开，仿佛他只是墙角一块碍眼的石头。

后院一角，巨大的树墩旁，散落着劈好的柴禾和几柄沉重的柴刀。一个同样穿着灰衣的杂役正埋头劈砍着，动作带着麻木的熟练。看到林风过来，那杂役抬起汗津津的脸，瞥了一眼他惨白的脸色和的左肩，眼中掠过一丝同病相怜的麻木，随即又低下头，用力挥下了柴刀。

林风沉默地放下树枝，走到另一堆未劈的粗大木桩前。他弯腰，试图抱起一根。那沉重的木头刚离地一寸，左肩伤口便如同被撕裂般剧痛传来，体内煞气更是猛地一冲！

“唔！”他闷哼一声，眼前金星乱冒，沉重的木桩脱手砸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声响。巨大的反震力顺着双臂传来，狠狠冲击着他早己脆弱不堪的经脉！剧痛如同海啸，瞬间将他淹没！他佝偻着身体，右手死死按住小腹，大口喘息着，冷汗如同瀑布般涌出。

旁边劈柴的杂役动作顿了一下，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又埋头继续自己的活计。

林风靠着冰冷的柴垛，喘息了许久，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剧痛。他咬着牙，再次弯下腰，这一次，他不再试图抱起整根木头，而是极其缓慢地、用尽全身力气，将它翻滚着挪到树墩旁。然后，他抓起一柄沉重的柴刀。

刀柄冰冷粗糙。他深吸一口气，那带着浓重血腥味的空气灌入肺腑。他双手握刀，高高举起。这个动作，几乎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双臂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

“嘿！”

柴刀带着风声落下！

“铛！”

刀刃砍在坚硬的木纹上，只劈入浅浅一道口子，巨大的反震力却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林风的手臂上，更猛烈地冲击着他体内那几条脆弱的经脉！

“噗！”一口腥甜的液体猛地涌上喉咙，又被他死死咽下。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晃了晃才勉强站稳。左肩的伤口在剧烈的震动下，脓血瞬间浸透了破布，温热的液体顺着胳膊内侧流下。

他喘息着，再次举起沉重的柴刀。每一次劈砍，都像是一场酷刑。虎口被震裂，鲜血染红了刀柄。双臂的肌肉如同被撕裂般疼痛。最要命的是体内，每一次刀落木裂的反震，都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那些布满裂痕的经脉上，带来深入骨髓的折磨。剧痛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仅存的意志。

汗水、血水、脓水混在一起，在他脚下汇聚成一小滩污浊的痕迹。他像一具不知疲倦的机器，麻木地重复着举起、劈落的动作，只有那布满血丝的眼中，偶尔掠过一丝深不见底的痛苦和执拗。

不知劈了多久，地上的柴禾只多了可怜的一小堆，距离十担遥不可及。日头升高，膳堂前厅的喧嚣渐渐平息，弟子们用完早膳，三三两两散去。

就在这时，一阵刻意拔高的、带着谄媚的笑声从膳堂前厅通往后院的门口传来。

“赵师兄，您这边请！这边请！后厨新蒸的‘玉髓糕’，刚给您留了一屉最热的！”

林风握着柴刀的手顿在半空，布满血丝的眼角余光瞥去。

只见膳堂管事，一个同样矮胖、穿着绸布短褂的中年男人，正满脸堆笑，点头哈腰地引着几个人走进后院。

为首的是一个穿着月白色云纹锦袍的少年。袍服质地光洁柔顺，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与周围灰扑扑的环境格格不入。腰间束着一条镶嵌着温润白玉的丝绦，更衬得他身姿挺拔。他面容称得上俊朗，只是眉宇间带着一股毫不掩饰的倨傲和玩世不恭，薄薄的嘴角微微上扬，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轻慢笑意。他身后半步，跟着两个同样穿着外门弟子青袍、但气度明显沉稳精悍许多的随从，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西周。

正是碧水阁大长老赵乾的独子，赵炎。

赵炎似乎对膳堂管事谄媚的讨好习以为常，目光漫不经心地在堆满柴禾的后院扫过，带着一种俯视尘埃的冷漠。当他的视线掠过角落那个劈柴的身影时，微微顿了一下。

林风佝偻着背，浑身泥泞血污，左肩溃烂，破衣被汗水血水浸透，紧贴在嶙峋的骨架上。他双手握着沉重的柴刀，刀柄上沾满暗红的血迹和汗渍，身体因为剧痛和脱力而微微颤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哑。

赵炎俊朗的脸上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厌恶，如同看到什么肮脏的秽物，眉头嫌恶地皱起，随即就要移开目光。

然而，就在他目光移开的刹那，眼角余光却瞥见了膳堂后门处，一个正端着空食盘走出来的青色身影。

苏清儿。

她似乎刚用完早膳，身上崭新的青布外门弟子袍服衬得她身形比在渔村时挺拔了许多。淬体三重的力量感让她步履间带着一种初获新生的轻快。虽然眉宇间还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怯懦和拘谨，但那洗净了风霜的脸庞，在晨光下透出少女特有的、如同初绽花苞般的清丽。尤其是那双眼睛，带着对新身份的憧憬和小心翼翼的喜悦，亮晶晶的，像含着水光。

赵炎的目光，瞬间如同被磁石吸住，牢牢钉在了苏清儿身上。那眼中的玩世不恭和倨傲，迅速被一种毫不掩饰的、带着侵略性的惊艳和贪婪所取代。他嘴角那丝轻慢的笑意加深了，变得意味深长。

苏清儿显然也看到了赵炎一行人。她脚步猛地一滞，脸上的轻松瞬间凝固，被巨大的惶恐和不安取代。她认出了赵炎的身份——大长老之子，碧水阁年轻一辈中地位最尊崇的人物之一。她下意识地低下头，双手紧紧攥住了空食盘的边缘，指节发白，身体微微绷紧，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这位师妹…看着面生啊？”赵炎的声音响起，带着刻意的温和，却掩不住骨子里的居高临下。他踱着步，姿态优雅地走到苏清儿面前，恰到好处地挡住了她的去路。他身后的两个随从如同影子般跟上，隐隐形成合围之势。

“是…是新晋的外门弟子…苏清儿…”苏清儿的声音细弱蚊蚋，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她能感受到赵炎那毫不掩饰的、如同打量货物般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逡巡，让她浑身不自在，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烫。

“哦？苏师妹。”赵炎拖长了调子，目光在她清丽的脸庞和因为紧张而微微起伏的胸脯上扫过，笑意更深，“不错，根基扎实，是个好苗子。”他随意地从自己腰间那个绣工精美的储物袋里一摸，一个小巧的玉瓶便出现在掌心。

玉瓶剔透，隐隐可见里面一颗龙眼大小、通体、散发着柔和青色光晕的丹药。一股比淬体丹更加精纯、更加沁人心脾的草木清香，瞬间弥漫开来，压过了膳堂后院混杂的油腻气味。

“初次见面，一点小意思。”赵炎将玉瓶随意地递到苏清儿面前，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施舍，“‘凝气丹’，对稳固淬体境根基，冲击凝气境…颇有些好处。”他话语轻描淡写，仿佛递出的不是足以让外门弟子打破头的珍贵丹药，而是一颗糖豆。

膳堂管事在一旁看得眼睛都首了，脸上谄媚的笑容几乎要裂开。那两个随从面无表情，眼神却锐利地锁定了苏清儿。

苏清儿猛地抬起头，小脸瞬间变得煞白，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巨大的惶恐！凝气丹！这…这太贵重了！她本能地想要后退，想要拒绝，可赵炎那看似温和、实则充满压迫的目光，还有他身后那两个如同门神般的随从，像无形的枷锁，将她死死钉在原地。

“我…我不能…”她声音颤抖，带着哭腔。

“拿着。”赵炎脸上的笑容淡了一分，语气依旧温和，却带上了一丝不容抗拒的冷意，“我赵炎送出去的东西，还没有收回来的道理。”他将玉瓶又往前递了半分，几乎要碰到苏清儿攥着食盘的、微微颤抖的手指。

苏清儿的身体僵住了。巨大的诱惑如同魔鬼的低语，在她心头疯狂滋长。凝气丹…有了它，或许就能更快突破到凝气境…就能在碧水阁站稳脚跟…就能…彻底摆脱那个泥潭般的过去…摆脱…身后那如同影子般的沉重负担…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眼神剧烈地挣扎着。拒绝？后果是什么？她不敢想。接受？这滚烫的馈赠背后，又意味着什么？

时间仿佛凝固了。膳堂后院只剩下柴刀劈砍木头的单调“铛铛”声，此刻却显得格外刺耳。

角落里的林风，不知何时停下了劈砍的动作。他拄着柴刀，如同一个锈蚀的雕像，背对着那令人窒息的一幕。汗水混着血污，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滑落，砸在脚下的泥地上。他死死咬着牙，牙龈渗出的鲜血在口中弥漫着铁锈味。握着柴刀刀柄的右手，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指甲深深陷进粗糙的木纹里，仿佛要将刀柄捏碎。

体内那翻江倒海的煞气，如同被投入了滚油的毒蛇，疯狂地冲撞着他早己不堪重负的经脉！左肩伤口崩裂的剧痛，此刻却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他能清晰地听到身后那压抑的、带着颤抖的呼吸声，能感受到那如同实质般的贪婪目光和令人作呕的施舍。

一股冰冷的火焰，混杂着滔天的愤怒和深不见底的绝望，在他心底最深处轰然炸开！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转身，将那沉重的柴刀狠狠掷出去！

但他没有动。只是那佝偻的背脊，绷得如同即将折断的弓弦。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压不住心口那片被撕裂般的剧痛。

终于，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苏清儿那只紧攥着食盘、指节发白的手，极其轻微地、颤抖着松开了。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右手，指尖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如同触碰烧红的烙铁，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枚散发着清香的玉瓶。

指尖触碰玉瓶冰凉的瞬间，她像被烫到般猛地一缩，随即又死死攥住。仿佛攥住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钥匙。

“谢…谢赵师兄…”她的声音低如蚊蚋，带着浓重的颤抖和一种几乎要崩溃的复杂情绪。她甚至不敢再看赵炎一眼，猛地低下头，抱着那瓶滚烫的凝气丹和空食盘，像逃离什么可怕的梦魇，脚步踉跄地朝着通往外门弟子精舍的小路快步走去，纤细的背影在晨光中微微颤抖。

赵炎看着苏清儿仓惶逃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志得意满的、如同猎手看着猎物踏入陷阱的玩味笑容。他随意地掸了掸月白锦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膳堂后院。

当他的视线掠过角落里那个依旧背对着他、如同僵硬石雕般拄着柴刀的灰衣杂役时，微微顿了一下。那杂役佝偻着背，浑身散发着浓重的汗臭、血腥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阴冷煞气，与这膳堂格格不入。

赵炎俊朗的眉头嫌恶地蹙起，仿佛看到了什么污秽不堪的东西，鼻子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他不再停留，带着两个随从，如同巡视完领地的王，转身，施施然离去。膳堂管事点头哈腰地跟在后面，谄媚的声音渐渐远去。

后院重新恢复了死寂。只有那个麻木劈柴的杂役还在重复着单调的动作。

林风依旧拄着柴刀，背对着所有人，一动不动。晨光落在他汗湿血污的脊背上，照亮了昨夜冰雹留下的青紫淤痕，也照亮了左肩伤口不断渗出的暗红。他紧紧攥着柴刀刀柄，指缝间渗出丝丝血迹。

体内翻腾的煞气似乎被一股更冰冷、更沉重的力量死死压住，不再疯狂冲撞，却化作无数根冰冷的钢针，密密麻麻地刺扎着他早己千疮百孔的心。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空洞地望着前方堆积如山的柴垛，望着那柄沾满他血汗的沉重柴刀。

怀中那块冰冷的骨头，紧贴着滚烫的胸口，丝丝缕缕的清凉感依旧在流淌，却再也无法驱散周身那如同实质般笼罩的寒意。

凝气丹那的清香，似乎还顽固地残留在冰冷的空气里，如同跗骨之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