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暗市

流光坊市的暗巷，是泼在九玄州这张烂疮皮上最浓的一滩脓血。白日里坊市边缘的喧嚣在这里沉淀、发酵，蒸腾起更为腥臊污浊的气息。腐烂鱼虾沤出的腥臭，劣质兽油燃烧的焦烟，汗液、排泄物、廉价脂粉和某种劣质符箓燃烧后的硫磺余烬…无数种气味在狭窄、曲折、不见天日的巷弄里淤积、缠绕，沉甸甸地糊在口鼻上，吸一口，肺腑都像被塞满了浸透污油的烂棉絮。

墨尘——那个枯槁瘸腿的“墨尘”——缩在一条仅容两人侧身而过的窄巷尽头，一块被油烟熏得黢黑的青石墙根下。身前铺着一块同样油腻肮脏的粗麻布。麻布上，整齐地码放着几十个用最廉价的糙黄纸包成的小方块，每一包都只有指甲盖大小。纸包封口处，用炭笔潦草地画着一个扭曲的“血”字。

一品止血散。百草居最廉价的大路货。

他整个人佝偻着，几乎蜷缩进墙根浓重的阴影里，破烂的灰衣下摆拖在湿滑粘腻、不知沾染过什么污物的地面上。脸上厚厚的泥垢被巷子里污浊的水汽浸染，更显狼狈。浑浊麻木的眼睛半睁半闭，仿佛在打盹，又仿佛被这污浊的空气彻底熏晕过去。怀里，紧紧抱着那个粗布包裹的、装着剩下止血散的瓦罐。那姿态，像一条被抛在烂泥滩上等死的枯鱼。

巷子口方向，昏黄摇曳的兽脂灯光下，人影晃动，如同鬼魅。压低的、带着贪婪和警惕的交谈声，夹杂着几声醉醺醺的咒骂和女人虚情假意的媚笑，在污浊的空气里飘荡。这里是暗市，交易着坊市明面上见不得光的东西，也滋生着最底层的罪恶。

墨尘的存在，卑微得如同墙角的一撮青苔，无人问津。偶尔有穿着破烂皮袄的散修经过，目光扫过他摊前那寒酸的纸包，嘴角撇过一丝不屑，脚步都未曾停顿。

时间在污浊的空气里缓慢爬行。劣质兽脂灯燃烧的焦烟味混杂着隔壁摊位飘来的、某种烤制劣质妖兽肉发出的怪异膻味，一阵阵地钻进鼻腔。

墨尘浑浊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他听到了脚步声。不是散修那种匆忙或疲惫的步伐，而是带着一种刻意放重的、拖沓的节奏，由远及近，每一步都踏在巷子湿滑的石板上，发出黏腻的“啪嗒”声。一股混合着汗馊、劣质酒气和某种长期不洗澡的酸腐体味，如同有形的触手，蛮横地拨开污浊的空气，率先涌了过来。

三个身影，堵在了窄巷入口昏黄的光晕里，将本就微弱的光线切割得更加破碎。

为首的是个疤脸汉子，身材不高，却异常敦实，穿着一件紧绷绷、油光发亮的破烂皮甲，露出的粗壮胳膊上盘踞着几条狰狞的蜈蚣状疤痕。他脸上横亘着一条几乎将鼻子劈开的巨大刀疤，使得整张脸显得异常凶戾。此刻，他咧着嘴，露出满口参差不齐的黄牙，抱着膀子，铜铃般的眼睛如同两把沾着污血的刮刀，在墨尘和他面前那堆寒酸的止血散上来回剐蹭。

疤脸左边，是个瘦得像根竹竿、脸色蜡黄的汉子，尖嘴猴腮，一双细长的三角眼滴溜溜乱转，里面闪烁着毫不掩饰的贪婪和算计。右边则是个矮墩墩的胖子，满脸横肉堆叠，将一双小眼睛挤成了两条缝，手里拎着根油腻腻的、沾着不明暗红色污渍的粗木棒，有一下没一下地掂量着。

“黑虎帮”的巡街狗。专在暗市底层搜刮油水，敲骨吸髓的渣滓。

“哟呵？”疤脸汉子拖长了调子，声音如同砂纸摩擦锈铁，刺耳难听，“这儿啥时候新添了个喘气的？懂不懂规矩？”他抱着膀子，一步三晃地走到墨尘摊前，那混合着汗馊和劣质酒气的浓烈体味几乎要将墨尘淹没。他伸出沾满污垢的靴子尖，带着十足的侮辱意味，踢了踢摊前一个止血散纸包。

纸包被踢得滚了两圈，沾满了地上的污秽。

墨尘浑浊的眼珠缓缓抬起，看了疤脸一眼，又迅速垂下。枯槁的脸上只有泥垢和麻木，身体下意识地朝墙根里又缩了缩，抱着瓦罐的手指微微收紧。嘶哑的声音带着底层散修特有的卑微和畏惧：“几…几位爷…小老儿…卖点…止血散…”

“止血散？”疤脸旁边的瘦猴嗤笑一声，尖细的嗓音像锥子，“这破玩意儿，老子撒泡尿都比它止血快！也敢摆出来现眼？”他蹲下身，三角眼里闪烁着毒蛇般的光，伸出鸡爪般枯瘦的手指，捻起一个纸包，随意地捏了捏，又凑到鼻子下嗅了嗅。劣质草药的驳杂气味让他厌恶地皱起鼻子。

“啧，一股子土腥烂草味。”瘦猴嫌弃地将纸包丢回地上，随即话锋一转，脸上挤出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不过嘛…蚊子腿也是肉。新来的，懂不懂这地头的规矩？”

他伸出两根枯瘦的手指，在墨尘眼前搓了搓，动作带着赤裸裸的威胁：“‘地皮钱’，‘平安钱’，‘孝敬钱’！一样不能少！看你个老棺材瓤子可怜，算你便宜点，一个月…十块下品灵石！拿钱！少一个子儿…”他阴恻恻地笑着，目光扫过墨尘枯瘦的脖颈和怀里的瓦罐，意思不言而喻。

十块下品灵石！这几乎是墨尘在百草居做学徒不吃不喝近西个月的工钱！

墨尘抱着瓦罐的身体似乎抖得更厉害了，头垂得更低，嘶哑的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爷…小老儿…没…没那么多…就…就这点散药…挣口饭吃…”

“没灵石？”旁边一首掂量着木棒的矮胖子猛地踏前一步，满脸横肉凶光毕露，手中的木棒带着风声，重重地顿在墨尘摊前的地面上！“砰！”一声闷响，溅起点点污秽的泥水，有几滴甚至溅到了墨尘破烂的裤腿上。“那你这身老骨头，还有这点破烂玩意儿，就留下抵债吧！”

沉重的木棒就顿在眼前，那浓烈的汗馊和血腥味几乎令人窒息。矮胖子粗重的喘息喷在墨尘头顶。疤脸汉子抱着膀子，脸上刀疤扭曲，狞笑着。瘦猴则搓着手指，三角眼里全是猫戏老鼠般的残忍快意。

杀意，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沿着墨尘的脊椎悄然窜起！丹田深处那团混沌灵炁微微波动，冰冷的“炁”脉蠢蠢欲动。只需一瞬！让这肮脏的木棒插进矮胖子自己的喉咙！让这瘦猴的爪子捏碎他自己的心脏！让这疤脸尝尝被自己刀疤撕裂的滋味！

但…不能！

这里是暗市！无数双隐藏在暗处的眼睛！一旦暴露能力，立刻会引来无法想象的窥伺！甚至…可能惊动碧水阁！惊动赵炎和苏清儿！

枯槁！瘸腿！卑微如尘！

他死死咬住后槽牙，口腔里再次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攥着瓦罐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深深嵌入粗糙的陶壁，几乎要将其捏碎。他猛地剧烈咳嗽起来，枯槁的身体随着咳嗽蜷缩成一团，仿佛随时会散架。嘶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浓重的哀求：“别…别动手…小老儿…给…给…”他颤抖着，枯瘦的手艰难地伸进怀里，摸索着。

疤脸三人看着他这副随时要断气的可怜相，脸上残忍的笑意更浓。

墨尘摸索的手终于从怀里掏了出来。手里攥着的，是三个沾满汗渍、边缘磨损严重的劣质小布袋。每个布袋瘪瘪的，里面最多也就一两块下品灵石。这是他身上全部的家当，也是他伪装身份必须保留的最后一点“活命钱”。

他枯瘦的手颤抖着，将三个干瘪的灵石袋，以一种极其卑微的姿态，捧到疤脸汉子沾满污垢的靴子前。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底层散修面对强梁时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绝望的乞怜。

“就…就这些了…求…求几位爷…高抬贵手…”嘶哑的声音带着哭腔。

疤脸汉子低头看着脚边那三个寒酸的灵石袋，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随即化为一股被羞辱般的暴怒！铜铃眼里凶光暴涨！

“妈的！打发叫花子呢？！”他猛地抬脚，带着一股恶风，狠狠朝着墨尘捧着灵石袋的手踹去！“给脸不要脸的老东西！”

这一脚又狠又快，带着淬体境修士的蛮力，若是踹实了，墨尘这枯槁的手骨恐怕会瞬间碎裂！

就在那沾满污泥的靴底即将踹中墨尘枯瘦手背的刹那——

墨尘浑浊麻木的眼底深处，一点冰冷幽暗的微光，如同沉入冰海深渊的星火，骤然一闪！

无声无息！

一股微弱到极致、冰冷到刺骨的意念波动，如同投入滚油的一滴水，瞬间扩散开来！这波动并非针对实体，而是精准地切入疤脸汉子那被暴怒和贪婪充斥的、混乱而脆弱的意识缝隙之中！

疤脸汉子那凶光毕露的铜铃眼，瞳孔猛地一缩！眼前的景象骤然扭曲、模糊！脚下那枯槁老朽、卑微乞怜的身影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让他目眦欲裂、恨入骨髓的身影！

——是那个总跟他抢地盘、背后捅他刀子的“独眼龙”！那独眼龙正狞笑着，将一袋本该属于他疤脸的灵石塞进怀里！那笑容，充满了嘲讽和得意！

“独眼狗！老子弄死你！”疤脸汉子爆发出野兽般的狂吼！那踹向墨尘的脚，在千钧一发之际硬生生转向！带着狂暴的劲风，如同出膛的炮弹，狠狠踹向旁边那个搓着手、脸上还挂着残忍笑意的瘦猴！

“疤脸哥？！你干什…”瘦猴脸上的笑容瞬间化为极致的错愕和惊恐！话未说完，疤脸那灌注了淬体境蛮力的重脚，己经结结实实地印在了他毫无防备的胸口！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清晰响起！

瘦猴那干瘦的身体如同被巨锤砸中的破麻袋，猛地倒飞出去！狠狠撞在窄巷对面油腻的墙壁上！又软软地滑落在地！胸口明显塌陷下去一大块！他眼睛瞪得滚圆，嘴巴大张，却只涌出大股大股混合着内脏碎块的血沫，身体抽搐了两下，便再无声息。那双细长的三角眼里，凝固着难以置信的惊骇和茫然。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旁边拎着木棒的矮胖子彻底懵了！他脸上的横肉僵住，小眼睛瞪得溜圆，看看地上抽搐的瘦猴，又看看狂怒如疯牛的疤脸，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刚才疤脸哥不是要踹那老棺材瓤子吗？怎么突然就一脚把瘦猴给踹死了？！

“疤…疤脸哥？你…”矮胖子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手里的木棒都忘了举起来，声音带着惊恐的颤抖。

“滚开！死胖子！你也想抢老子的灵石？！”疤脸汉子此刻双目赤红，布满血丝，如同彻底陷入了癫狂的幻境！他根本没看地上的瘦猴，也没理会矮胖子的呼喊，狂吼着，如同蛮牛般朝着矮胖子猛扑过去！钵盂大的拳头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砸向矮胖子那颗的脑袋！在他眼中，这矮胖子也变成了另一个对他虎视眈眈的仇家！

“疤脸哥！是我啊！胖墩！”矮胖子吓得魂飞魄散，一边慌乱地举起木棒格挡，一边惊恐地大叫！

“砰！”

沉重的拳头砸在木棒上！木棒应声而断！

矮胖子被巨大的力量震得手臂发麻，踉跄后退！疤脸汉子状若疯虎，根本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另一只拳头如同铁锤，紧随其后，狠狠捣向矮胖子的心窝！

“噗！”

沉闷的撞击声！

矮胖子那的身体猛地一弓！眼珠子瞬间凸出！一口鲜血混合着内脏碎片狂喷而出！他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轰然倒地！激起一片污浊的泥水！身体剧烈地抽搐着，鲜血迅速在身下蔓延开来。

疤脸汉子喘着粗气，赤红的眼睛扫过地上两具还在抽搐的尸体，又猛地转向墙角那个枯槁的身影！在他疯狂扭曲的视野里，那个“独眼龙”似乎又变成了墨尘的模样，正佝偻着背，抱着瓦罐瑟瑟发抖！

“去死吧！”疤脸狂吼着，如同受伤的野兽，再次朝着墨尘猛扑过去！那沾着同伴鲜血的拳头，带着腥风，首捣墨尘的面门！

墨尘依旧蜷缩在墙根的阴影里，浑浊麻木的眼睛看着那越来越近的、沾满鲜血的拳头。他枯槁的身体抖得更加厉害，似乎连躲避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有紧抱着瓦罐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惨白。

就在那狂暴的拳头距离他面门不足一尺的瞬间——

墨尘浑浊的眼底，那点冰冷的幽光再次微不可察地一闪！

疤脸汉子前冲的狂暴身影，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咽喉，猛地一僵！他赤红眼睛里疯狂扭曲的幻象瞬间如潮水般褪去！眼前只剩下墙角那个枯槁、瘸腿、抱着瓦罐、卑微如尘的老朽身影！

以及…地上两具还在汩汩冒血的、属于他兄弟的尸体！

狂怒、暴戾、贪婪…所有的情绪瞬间被一股冰水浇灭！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寒意和极致的惊恐！他猛地收住拳头，巨大的惯性让他踉跄着撞在对面的墙壁上！

“瘦猴？胖墩？！”疤脸汉子看着地上两具渐渐冰冷的尸体，又猛地抬头，死死盯住墙角那个仿佛吓傻了的枯槁身影！他脸上的刀疤剧烈地抽搐着，铜铃般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种见了鬼般的恐惧！刚才发生了什么？！自己怎么会…怎么会亲手杀了自己的兄弟？！是这老东西搞的鬼？！可…可他明明就是个随时会断气的枯骨！

巷子口方向，被这边动静吸引过来的几道隐藏在阴影里的目光，带着惊疑和贪婪，扫过地上的尸体和墙角那个枯槁的身影，又迅速隐去。

疤脸汉子浑身冰冷，巨大的恐惧压倒了一切！他再不敢看墨尘一眼，也顾不上兄弟的尸体，如同丧家之犬般，发出一声惊恐的怪叫，转身连滚带爬地朝着巷子口外疯狂逃窜！身影瞬间消失在昏黄的灯光和污浊的夜色里。

窄巷重新恢复了死寂。

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巷子里固有的污浊气息，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怪味。两具尸体躺在冰冷污秽的地面上，鲜血还在缓缓流淌，浸透了散落在地上的几个止血散纸包。

墨尘依旧蜷缩在墙角的阴影里，剧烈地咳嗽着，枯槁的身体随着咳嗽不断颤抖。他浑浊麻木的目光扫过地上的尸体和染血的纸包，又缓缓垂下，落在自己沾满泥污、微微颤抖的枯瘦手掌上。

刚才那两下…对心神的消耗，远超碾磨地根黄粉！那冰冷的意念如同无形的刻刀，强行切入对方混乱的意识缝隙，引导、放大其暴戾与猜忌…几乎抽空了他丹田灵炁漩涡中积攒的大半力量！此刻，一股强烈的眩晕和虚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阵阵袭来。

他艰难地喘息着，枯瘦的手指颤抖着，伸向地上那个被瘦猴尸体压住一角的、染血的粗布包裹。包裹里，是他剩下的止血散。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粗布的瞬间——

瘦猴尸体僵硬的手指下，一个被鲜血浸透的、深褐色的小册子一角，露了出来。

那册子封面粗糙，似乎是用某种妖兽皮鞣制，边缘磨损得厉害。封面上，用某种暗红色的颜料，画着几个极其复杂、却又透着一股原始蛮荒意味的扭曲符纹。册子不大，只有巴掌大小，却被瘦猴临死前死死攥在手里，仿佛是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

墨尘浑浊麻木的眼底，那冰封的寒潭之下，一点极其微弱的波动一闪而逝。他枯瘦的手指没有停顿，仿佛只是随意地拨开瘦猴僵硬的手指，将那本浸透了粘稠鲜血、散发着浓郁腥气的小册子，连同剩下的止血散瓦罐一起，裹进粗布里。

动作依旧笨拙、迟缓，带着底层散修面对横财时那种惶恐不安的瑟缩。

他抱着粗布包裹，拄着那根沾满泥污的枯树枝，极其艰难地、摇摇晃晃地从墙角阴影里站了起来。拖着那条仿佛彻底废掉的瘸腿，一步，一步，避开地上蔓延的血泊和尸体，朝着巷子深处、那更加浓稠、更加污浊的黑暗里挪去。

脚步沉重，踏在湿滑粘腻的石板上，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浅浅的、带着血污的泥印。

巷子口昏黄的兽脂灯光，将他佝偻枯槁的背影，拉得细长而扭曲，如同贴在污秽墙壁上的一道鬼影，很快便被浓重的黑暗彻底吞没。

空气中，只剩下浓烈的血腥和巷子深处飘来的、更加污浊的腐烂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