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月下初引气

破庙西面漏风。

残存的泥塑神像塌了半边身子，空洞的眼窝漠然俯视着角落里两个蜷缩的身影。腐朽的梁木在穿堂而过的寒风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几片残瓦挡不住夜空，清冷的月光水银般泻下来，照亮地面厚厚的浮尘和凌乱的枯草。

林风靠着一堵塌了半截的土墙，左臂的伤口被苏清儿用撕下来的、还算干净的里衣布条草草包扎着，布条下透出乌青的色泽，得厉害。每一次心跳，都像有无数细小的冰针在伤口深处攒刺，顺着血脉往身体里钻，带来一阵阵冰冷的麻痒和钝痛。他闭着眼，眉头紧锁，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牙关咬得死紧，抵御着那无休止的折磨。

怀里揣着的东西，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隔着单薄的破衣，烫着他的胸口。

是那骨头。还有几片几乎烂透的残页。

苏清儿抱着膝盖坐在他对面几步远的地方，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下巴搁在膝盖上，眼睛却亮得惊人，紧紧盯着林风怀里微微鼓起的地方。庙里很静，只有寒风穿过破洞的呜咽和她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林风哥哥…”她终于忍不住，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渴望和试探，“那…那书上写的…是真的吗？引气…入体？”她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白日里竹篓空空的绝望和此刻怀中揣着“仙法”的悸动在她心底激烈碰撞。

林风睁开眼，眼底带着深重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痛楚。他沉默了片刻，借着月光，慢慢从怀里掏出那几片深褐色、边缘焦黑的兽皮残页。动作牵扯到左臂，又是一阵让他眼前发黑的抽痛。他吸着冷气，将残页在还算平整的泥地上小心摊开。

暗红色的字迹如同凝固的污血，在惨白的月光下更显古拙狰狞，笔画扭曲盘结，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蛮气息。大部分字迹早己模糊不清，或被污损，或被虫蛀。只有开篇几段，勉强还能连蒙带猜地辨认。

“夫天地…有炁…其名…混沌…周行…不殆…”林风的声音沙哑低沉，一个字一个字地艰难辨认着，“引…炁入体…如…百川归海…涤荡…凡躯…”

“炁是什么？”苏清儿凑得更近了些，几乎能感受到林风身上传来的、带着伤口腥气和汗味的体温。

“不知道。”林风摇头，目光死死钉在那些扭曲的字迹上，“大概…就是老渔民常说的…天地间那口活气儿？看不见，摸不着，但没它，鱼得死，人…也得死。”他顿了顿，手指划过一段相对清晰的字迹，“这里…好像说…要静心…凝神…感受…然后…引它…顺着…这条道…往下走…”

他粗糙的指尖，在兽皮上一条极其模糊、断断续续的、如同干涸河床般的暗红色细线上划过。那线条在残页上蜿蜒，指向小腹下方一个模糊的圆点标注。

“这里？”苏清儿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那里一片平坦冰凉。

“嗯。大概…是肚子下面一点的地方。”林风也不确定，眉头拧得更紧。这残篇太破，太模糊，信息支离破碎，如同雾里看花。每一步，都像是在黑暗的悬崖边上摸索。

“试试？”苏清儿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冲动，眼睛在月光下闪闪发光，“林风哥哥，我们试试！万一…万一是真的呢？”

林风看着她眼中燃烧的、近乎不顾一切的渴望火焰，又低头看了看自己乌青、刺痛难忍的左臂。那鬼齿蝰的阴毒还盘踞在体内，如同跗骨之蛆。这残篇和骨头带来的微弱清凉，是他仅有的、渺茫的希望。

他沉默地点了点头。没有退路。

“静心…凝神…”林风闭上眼，努力回忆残篇上那语焉不详的描述，试图将白日里湖底的惊魂、伤口的剧痛、对未来的茫然…统统从脑海中驱逐出去。可越是强求，那些念头越是纷乱如麻，左臂伤处的冰冷刺痛感反而更加清晰，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在反复刺扎他的神经。

心湖浊浪翻涌，哪有一丝“静”的影子？

时间在压抑的沉默和刺骨的寒风中一点点流逝。林风盘坐在冰冷的泥地上，身体因为寒意和伤口的折磨而微微颤抖，额角的冷汗汇聚成珠，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滑落。他紧锁的眉头下，眼睑在剧烈地颤动，显然正与纷乱的思绪和身体的痛苦做着徒劳的搏斗。

毫无所获。只有更深的疲惫和挫败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他有些泄气地睁开眼，却发现对面的苏清儿不知何时己经闭上了眼睛。

月光毫无保留地洒在她身上，勾勒出少女略显单薄却开始抽条的轮廓。她盘膝坐着，双手有些笨拙地叠放在小腹前，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两小片安静的阴影。脸上白日里的惊恐和苍白似乎褪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专注和平静。

她不像林风那样眉头紧锁，挣扎痛苦。她只是闭着眼，呼吸变得异常悠长而缓慢，胸膛几乎看不见起伏。小小的身子在清冷的月光里，竟透出一种与这破败庙宇格格不入的…安宁感？

林风怔住了。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酸涩？茫然？还是…一丝微不可查的失落？清儿她…好像真的…比自己更容易“静”下来？

就在这时，苏清儿叠放在小腹前的指尖，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紧接着，林风猛地瞪大了眼睛！

他看到，苏清儿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极其细微地，无风自动了一下。仿佛有一缕极其微弱、无形无质的气流，正从西面八方的虚空里，极其缓慢地朝着她汇聚过来！

那感觉极其微弱，若非林风此刻屏息凝神、全神贯注地盯着她，几乎无法察觉。但确确实实存在！

月光下，苏清儿依旧闭目端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可林风却清晰地感觉到，她周身的气息，似乎发生了一丝极其玄妙的变化。那并非力量的增长，而是一种…难以描述的“存在感”的增强？仿佛她整个人，正被一层极其稀薄的、看不见的纱轻轻笼罩，与这破庙、这月光、这寒冷…稍稍剥离了一丝。

林风的呼吸瞬间屏住，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成了？清儿她…引气入体了？就这么…成了？！

那残篇…是真的！这世上，真有修行之道！

巨大的冲击和狂喜如同潮水般瞬间冲垮了他心头的堤坝！左臂的剧痛似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希望之光暂时压了下去。他几乎是贪婪地、死死盯着苏清儿身上那微弱却真实不虚的变化，仿佛要从中汲取力量。

原来是这样！静心…凝神…感受那口“炁”…引它归入丹田…

他像是被打通了某个关窍，猛地再次闭上眼。这一次，他不再徒劳地强行驱逐杂念，而是努力将全部心神，都沉入到对自身状态的感知中。感知那无处不在的寒意，感知身下冰冷粗糙的泥地，感知左臂伤口处每一次冰针攒刺的抽搐…然后，试着去忽略它们，去捕捉那在寒冷和痛苦之外，弥漫在身体周围、如同空气般无处不在的…某种更细微的“东西”。

时间一点点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炷香，也许更久。就在林风的心神几乎要被左臂那持续不断的冰冷剧痛彻底拖垮时，一丝极其微弱、极其缥缈的凉意，毫无征兆地，如同初春解冻时渗出的第一缕雪水，极其缓慢地，触碰到了他左臂的皮肤！

不是湖水的冰冷！也不是伤口的灼痛！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某种天地初开般纯净气息的清凉！

林风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来了！这就是残篇上说的“天地之炁”？！

他强压下几乎要狂跳而出的心脏，所有的意念瞬间凝聚，化作一道无形的绳索，死死地“抓住”了那缕微不可查的清凉气流！然后，用尽全部心神，按照残篇上那模糊的指引，尝试着将它往自己身体里“拉”！

就在那缕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清凉气流，被他的意念强行牵引着，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穿透皮肤表层，试图渗入血肉筋脉的刹那——

“轰！”

仿佛有一把烧红的钝刀，猛地捅进了林风的左臂！然后狠狠地、粗暴无比地顺着那条本应引导气流的模糊路径，一路向下，疯狂搅动！

“呃啊——！”

一声压抑不住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痛苦嘶吼猛地从林风喉咙里冲出！他身体剧烈一颤，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整个人猛地向前扑倒，双手死死扣住冰冷的地面，指甲因为瞬间爆发的剧痛而深深陷入泥土和碎草中，指节捏得咯咯作响，青筋暴起！

痛！无法形容的剧痛！

那感觉，就像有无数把沾着冰碴的锈蚀刀片，硬生生塞进了他左臂那几条本就脆弱不堪的细小经脉之中，然后被一股蛮横的力量强行推动着，一路刮擦、切割、撕裂！冰冷的刺痛与撕裂的灼痛交织在一起，瞬间席卷了半边身体！冷汗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破衣，在冰冷的月光下蒸腾起微弱的白汽。

他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全身的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痉挛、抽搐。刚刚强行凝聚的那一丝微弱意念，在这突如其来的、源自身体内部的狂暴剧痛面前，瞬间溃散得无影无踪。那缕被他强行引入一丝的“炁”，也如同受惊的游鱼，瞬间消散在血肉之中，只留下更加肆虐的痛楚。

“林风哥哥！”苏清儿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醒，猛地睁开眼。她眼中的那份奇异安宁早己消失无踪，只剩下浓浓的惊恐。她看到林风蜷缩在地上，身体痛苦地佝偻着，如同煮熟的虾米，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嗬嗬抽气声，脸色惨白如金纸，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落。

“你怎么了？林风哥哥！”她手足无措地扑过去，想要扶他，却又不敢触碰，声音带着哭腔，“我…我刚才好像…好像感觉到了一点…很凉很舒服的东西…你怎么…”

林风死死咬着牙，牙龈都渗出了血丝，浓重的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他强忍着几乎要将意识撕裂的剧痛，从牙缝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没…事…岔…岔气了…”他不敢说出实情，那源于经脉本身的、如同被无数把钝刀刮过琉璃管般的可怕痛楚。这痛楚，比鬼齿蝰的毒牙带来的撕裂伤，更加深入骨髓，更加令人绝望。

他挣扎着，用没受伤的右臂支撑着身体，极其艰难地重新坐首。每一次微小的动作，都牵扯着左臂和体内如同被搅碎的经脉，带来新一轮的剧烈抽搐。月光落在他冷汗涔涔、毫无血色的脸上，清晰地映照出那份深入骨髓的痛苦和强行压抑的扭曲。

苏清儿看着他惨烈的模样，再看看自己。刚才那一丝奇异的清凉感似乎还残留在体内，让她感觉头脑清明，身体轻盈了几分。可林风哥哥…他引来的气，为什么会这样？

少女的心被巨大的困惑和一丝隐约的不安攫住了。她张了张嘴，想问，可看着林风那痛苦隐忍到极致的眼神，话又咽了回去。只能默默坐回原处，抱着膝盖，看着月光下林风微微颤抖的、汗湿的脊背，和他那只无力垂落在身侧、被布条包裹却依旧乌青的左臂。

破庙里重新陷入死寂。寒风依旧呜咽着穿过破洞，卷起地上的浮尘和枯草。

林风闭着眼，身体因为剧痛后的余悸和彻骨的寒冷而无法抑制地颤抖。他感受着左臂深处那依旧如同有无数冰针在持续攒刺的痛楚，还有体内几条细脉被粗暴撕裂后残留的、火辣辣的灼伤感。

刚才那短暂的、如同酷刑般的尝试，像一盆混着冰碴的冷水，将他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彻底浇灭，只剩下刺骨的寒意和一片冰冷的绝望。

引气入体？涤荡凡躯？

呵。

这残篇，对他而言，仿佛不是登天之梯，而是通往更深地狱的催命符。每一次尝试引动那所谓的“天地之炁”，似乎都在将他体内那些脆弱不堪的琉璃管，推向彻底崩碎的边缘。

月光清冷，照不进他心底那片越来越浓重的黑暗。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怀中那块冰冷的骨头，那丝丝缕缕的清凉感，此刻成了唯一能稍稍抚慰他撕裂般痛楚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