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怀疑

林云亦能说出“甜”、“好吃”这样简单的词汇，动作也似乎比之前利索了一丝丝。这在宰相府内掀起的波澜，远比云亦预想的要大。

对于秦氏和林婉儿而言，这无疑是黑暗中的一道曙光，是那位神秘“师父”手段通玄的铁证。秦氏每日去静心苑的次数更多了，变着花样送来各种汤羹点心，看向儿子的眼神充满了希冀，仿佛下一刻云亦就能完全清醒，叫她一声“娘亲”。林婉儿也来得更勤，常常坐在云亦身边，轻声细语地念些诗词话本，或絮叨些府内外的趣事，清澈的眼眸里盛满了期待。

然而，对于林若甫和府中那些嗅觉敏锐的护卫头领来说，这份“恢复”带来的并非纯粹的喜悦，而是更深的疑虑和警惕。

书房内，檀香袅袅。林若甫听着心腹护卫头领林三的汇报，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

“相爷，这几日观察，大少爷确实有所‘好转’。能说简单的词，如‘水’、‘饿’、‘婉儿’，对夫人的呼唤偶尔会有迟缓的回应。动作上，能自己拿勺子（虽然会洒），能扶着东西缓慢站起片刻…但这些‘好转’…”林三斟酌着词句，压低声音，“…似乎…过于刻意了？”

“刻意？”林若甫目光锐利如刀。

“是。”林三肯定道，“属下暗中观察多次。大少爷大部分时间依旧是那副呆滞模样，对外界反应迟钝。可每当夫人或二小姐在场，尤其是她们流露出关切或欣喜时，大少爷似乎就会‘恰好’表现出一点进步。比如二小姐刚夸他昨日多走了半步，他今日‘努力’之下就能多走一步。这种‘配合’…不像一个真正神智受损之人无意识的恢复，倒像是…有人在控制节奏。”

林若甫沉默。手指在紫檀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林三的观察，印证了他心中的猜疑。恢复得太快，太有“分寸”，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线在牵引着这一切。这绝非那位“师父”所说的“看造化、看机缘”那么简单！

“还有，”林三继续道，“属下发现，大少爷在无人时，偶尔会…发呆的方向很固定，眼神虽然依旧空洞，但似乎…在倾听什么？有一次，属下远远看见他独自在院中‘晒太阳’，手指在扶手上极其缓慢地划过，那动作…极其轻微，但属下总觉得，不像无意识的摩擦，倒像是在…练习什么？”

练习？林若甫心头一跳。一个痴傻之人，练习什么？

“另外，”林三的声音压得更低，“府外，多了几双眼睛。非常隐蔽，若非我们加强了布防和反侦察，几乎无法察觉。手法…很像是宫里监察院暗探的风格，但似乎又有些不同，更加…古老，更加…纯粹。”他指的是洪西庠派来的人。

“哼，老狗鼻子倒是灵。”林若甫冷哼一声，眼中寒光一闪。洪西庠的介入，在他意料之中，但也让他感到棘手。这意味着陛下也在关注此事！“继续盯紧静心苑，尤其是云亦独处的时候！任何细微的异常，哪怕再不起眼，也要记录下来！还有，府外的眼睛，只当没看见，不要惊动，但要知道他们都在哪里！”

“是！”

林若甫挥退林三，独自站在窗前，望着静心苑的方向，眼神无比复杂。云亦的“恢复”像是一个精心设计的谜团，而那位神秘“师父”则是笼罩在这个谜团上的厚重迷雾。他隐隐感觉到，自己这个长子身上发生的一切，恐怕不仅仅是一场意外那么简单。这背后，是否牵扯到某些他尚未察觉的势力？是否与京都如今风云诡谲的局势有关？尤其是…那个刚入京就搅动风雨的范闲？

想到范闲，林若甫的眼神更加幽深。这个年轻人，是婉儿的婚约对象，也是陛下手中的一枚重要棋子。他的到来，本身就意味着巨大的变数。而云亦的“师父”…与范闲背后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五竹叔，是否有什么关联？还是…根本就是敌对？

“云亦…你到底是棋子，还是…执棋之人？”林若甫低声自语，窗外的阳光落在他脸上，一半明亮，一半沉在阴影之中。

***

静心苑内。

云亦依旧扮演着他的角色。他“迟钝”地吃着婉儿喂到嘴边的燕窝羹，偶尔含糊地吐出几个词。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秦氏和婉儿发自内心的喜悦，也能敏锐地捕捉到周围那些更加隐蔽、更加专业的窥探目光——来自林若甫的心腹，以及来自府外那几道如同枯石般沉寂的气息（洪西庠的人）。

‘看来，便宜父亲起疑心了。洪老太监的狗，鼻子也够灵。’云亦心中一片清明，毫无波澜。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温水煮青蛙，一点点展露“恢复”的迹象，既给了秦氏和婉儿希望，安抚她们的情绪，也成功地将林若甫和宫里的目光牢牢吸引过来。疑心？猜忌？这正是他搅动水面的第一步。

他“笨拙”地放下勺子，目光“茫然”地转向窗外一只飞过的鸟儿，发出一个无意义的音节：“…鸟…”

“大哥喜欢看鸟吗？”林婉儿欣喜地问，连忙示意丫鬟把窗户开得更大些。

云亦没有回答，只是继续“呆滞”地望着窗外。他的心神却沉入体内，极其缓慢地运转着那缕凝练的心炉真元。此刻，他正在尝试一件极其精微的操控——将一丝真元附着于指尖，控制其在皮肤下极其缓慢地移动，模拟经脉的自然运行。这既是对力量掌控的练习，也是一种…伪装经脉运行轨迹、迷惑探查者的手段！

他知道，林若甫的人，甚至洪西庠的人，一定在想法设法探查他体内的情况。那位“师父”虽然拔除了“残气”，但梳理过的经脉是什么样子？残留的真气又是什么状态？这都是他们迫切想知道的。

云亦要做的，就是给他们看他们“想看”的——一条条虽然被强行续接、但依旧布满裂痕、脆弱不堪的经脉；一缕缕微弱、凝滞、似乎随时会再次崩溃的“残余真气”。这些“真气”运行得极其缓慢、生涩，完全符合一个经脉重创、刚刚死里逃生、神智昏聩的病人的状态。

这需要极其恐怖的控制力。心炉真元本质远超此界真气，霸道而锋锐。要将它模拟成虚弱、凝滞、近乎崩溃的状态，如同让一条奔腾的江河伪装成即将干涸的细流，其难度可想而知。每一次模拟，对云亦的神魂都是巨大的消耗，但他乐此不疲。这是最好的伪装，也是最好的修行。

就在他全神贯注于指尖那一丝“伪装”的真气流动时，院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伴随着一个年轻男子爽朗（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的声音。

“婉儿妹妹可在？范闲前来探望。”

范闲！

云亦心中一动。这位“搅局者”，终于来了。他维持着望向窗外的呆滞姿态，眼角的余光却己悄然锁定了院门方向。

林婉儿听到声音，脸上露出惊喜，连忙起身：“范公子稍候，我这就来。” 她快步走向院门。

院门打开，一个身着青色长衫、面容清俊、嘴角噙着温和笑意的年轻人走了进来，正是范闲。他身后跟着一个沉默如同影子、抱着一个狭长布包的中年男子（五竹）。

范闲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轮椅上的云亦身上。那眼神温和依旧，却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瞬间扫过云亦苍白的脸、呆滞的眼神、虚弱的姿态…以及，他搭在轮椅扶手上、那几根看似无意识蜷曲着的手指。

云亦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极其隐晦、却带着某种特殊韵律的精神波动（类似五竹的“扫描”方式，但更温和）从范闲身上散发出来，如同无形的触手，极其谨慎地试图探知他的身体状态。

‘果然…来了。’云亦心中冷笑，指尖那一丝伪装得虚弱不堪、随时可能溃散的“残余真气”，恰到好处地、如同风中残烛般，极其微弱地“波动”了一下。

范闲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