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杯中真言（中）

傅司寒脸上的笑容淡去了。他看着霍尘肖眼中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痛苦火焰和浓重的自毁倾向，看着桌上那碎裂的痕迹和溅开的酒液。

他没有动怒，也没有立刻反驳，只是静静地看着，手指无意识地着冰凉的杯壁。酒吧昏暗的光线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让他此刻的神情显得有些莫测。

“乐子？” 半晌，傅司寒才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种奇异的空洞感。他仰头，将自己杯中的酒液一饮而尽，辛辣感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阵短暂的灼热。

“一开始，是的。” 他放下空杯，目光投向虚无的黑暗角落，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难得的坦诚，“看着你被蒙在鼓里，像个提线木偶一样为那个肮脏的家族鞠躬尽瘁，甚至……看着你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一样，笨拙地追着苏晚意跑，却连自己家族最深的污秽都不敢让她知道……确实，挺有意思的。”

他的语气带着惯有的、令人牙痒的嘲讽，但眼底却没什么笑意。

霍尘肖的拳头在桌下攥得死紧，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但是……” 傅司寒话锋陡然一转，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罕见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物伤其类的共鸣。

“看着你抽丝剥茧查到真相后的崩溃，看着你像个罪人一样跪在林曼如门前磕头磕得血肉模糊……看着你现在坐在这里，眼神空洞得像被抽走了魂，用最烈的酒往死里灌自己……”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目光重新聚焦在霍尘肖脸上，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这乐子，突然就变得……索然无味了。甚至有点……他妈的……难受。”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很轻，几乎淹没在爵士乐的旋律里，却像重锤砸在霍尘肖混沌的心上。

霍尘肖猛地抬起头，醉意朦胧的眼中充满了惊愕和难以置信。物伤其类？难受？傅司寒？这个以看他痛苦为乐的宿敌？

傅司寒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很意外？霍尘肖，别用那种眼神看我。” 他拿起酒瓶，给自己重新倒了一杯，也给霍尘肖那碎裂杯旁的备用杯倒满。

“我们都是笼子里的鸟。华丽的笼子，也是笼子。” 他晃着酒杯，冰块叮咚作响，像在敲击着无形的牢笼壁。

“你的笼子叫‘霍家’，金碧辉煌，镶金嵌玉，可惜里面弥漫着能毒死人的瘴气。我的笼子，叫‘傅家’，冰冷、坚硬、暗无天日，老头子从小给我灌输的只有一样东西：复仇。霍家是万恶之源，是毁掉傅家的罪魁，而你霍尘肖，是那个必须被摧毁的‘太子爷’。”

他灌了一大口酒，辛辣感让他微微眯起了眼，仿佛在对抗某种汹涌的情绪。

“可当我真的接近了，当我像幽灵一样潜入你的世界，看着你……”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霍尘肖，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审视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困惑，“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一个同样被家族阴影压得脊背快要断裂的你，一个……在污泥和谎言里挣扎着，却还他妈想抓住一点光亮、一点所谓‘干净’的……傻子。”

“傻子”这个词，他说得没有嘲讽，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沉重。

酒精似乎也侵蚀了傅司寒精心构筑的心防壁垒。他难得地、彻底地卸下了那副玩世不恭、游戏人间的华丽面具，露出了底下同样疲惫、同样迷茫、甚至带着一丝脆弱的内核。

他的声音带着真实的困惑和一种看透后的虚无：

“人性……真他妈是个操蛋的玩意儿。没有纯粹的白，也没有彻底的黑。就像我们的老子，霍振邦，傅正霆……他们是加害者，手上沾满了血和脏东西……可他们自己呢？

是不是也是被上一代的恩怨、被无穷的欲望、被对失败的恐惧、被权力的诅咒……一点点扭曲、异化成的……怪物？或者……可怜虫？”

他用了一个更刺耳却也更悲凉的词。

霍尘肖怔怔地听着，傅司寒这离奇的“剖白”像一把生锈却沉重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他心中那扇更幽深、更黑暗的困惑之门。

是啊，父亲在咆哮中那瞬间崩塌的苍老和眼中一闪而过的痛苦，堂叔霍明远可能存在的“固执己见”与“潜在威胁”……所有的一切都搅在一起，混沌、粘稠、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息。

酒精让他的思维变得粘滞而缓慢，却也让他彻底卸下了平日的铠甲和伪装，露出了最脆弱、最迷茫的内里。

短暂的沉默之后。

“她……像一道光。” 霍尘肖忽然毫无征兆地低声呢喃了一句，眼神迷离地聚焦在杯中晃动的琥珀色液体上，仿佛能从里面看到倒影。

“苏晚意……她什么都不知道……那些肮脏的过去，那些血腥的算计……她像个莽撞的、不知天高地厚的笨蛋……就这么一头扎进了这滩浑水……”

他的嘴角，竟极其艰难地扯出一丝极淡、极苦、几乎看不见的笑意，那笑意里饱含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向往和自嘲。

傅司寒挑了挑眉，也仰头灌了一大口酒，辛辣的液体灼烧着他的喉咙，带来一种自虐般的。“呵，可不是嘛。” 他的语气带着惯有的调侃，但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

“一条只想躺平晒太阳的咸鱼，莫名其妙就被命运的浪头拍进了豪门恩怨的漩涡中心。傻得冒泡，轴得要命。”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意味，“可偏偏……就是这条傻鱼，活得比谁都他妈清醒，比谁都……干净。她不需要知道霍家傅家的陈年烂账，不需要背负那些生来就有的原罪。她只需要……做她自己。画画，弹琴，为了一条裙子跟人据理力争，或者气鼓鼓地骂人……像颗……刚从天上掉下来，还没被这污浊尘世弄脏的星星。”

“星星”这个词，他说得很轻，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