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画展的契机与顾屿的“偶遇”

初夏午后的阳光，透过文化宫高大的玻璃穹顶，慵懒地洒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几何图案。空气中弥漫着松节油、新印刷宣传册的油墨味，以及一种属于艺术殿堂特有的、沉淀下来的静谧气息。一年一度的市青少年美术作品展正在这里举行，展厅里人流如织，却并不喧闹，只有低低的交谈声和鞋子摩擦地面的沙沙声。

林星晚站在自己的作品前，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背包带，心绪像展厅里被无数目光搅动的空气，微微起伏着。她的水彩画《夏荫》就悬挂在明亮的射灯下，像一扇通往过去的窗户，瞬间攫住了她的心神。

画面上是记忆深处那个永不褪色的夏日午后。阳光被老家庭院那架茂盛的葡萄藤晒过，洒下细碎如金箔的光斑，在地上、在竹椅上、在两个小小的身影上跳跃。绿意浓得几乎要滴落下来，藤蔓恣意地缠绕着木架，的葡萄串沉甸甸地垂挂着，仿佛能闻到那清甜的果香。画面中央，并排坐着两个小人儿。扎着羊角辫、穿着红色小背心和短裤的小女孩，笑得眉眼弯弯，露出几颗小米牙，脸颊上还沾着一点鲜红的西瓜汁——那是童年的林星晚。她旁边的小男孩，穿着同款的蓝色小背心，坐姿却显得有些紧绷，小脸努力板着，维持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严肃”。然而，他那双乌黑的眼睛，却正微微侧着，一眨不眨地看着旁边吃得正欢的小女孩，那眼神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与专注——正是缩小版的顾屿。他们手里都捧着水灵灵、红瓤黑籽的大西瓜，汁水淋漓，仿佛下一秒就要顺着小胳膊淌下来，空气里都弥漫着西瓜的清甜和无忧无虑的童年气息。

“画得真好，星晚。”温和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带着真诚的赞赏。

林星晚回过神，对上沈清和带着笑意的眼睛。他今天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和卡其色休闲裤，气质温润如玉，与这充满艺术氛围的展厅格外相称。他是文学社社长，听说她的画入选，特意提出陪她一起来看展。

“谢谢沈学长。”林星晚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指尖拂过画框冰冷的边缘，“只是把记忆里的画面画出来而己。”

“能把记忆如此鲜活、如此充满感情地呈现出来，本身就是一种非凡的才能。”沈清和的目光重新落回画面上，他的观察力总是那样敏锐而体贴，“尤其是这种情感的捕捉……童年纯粹的快乐，阳光的温度，还有，”他顿了顿，目光停留在画中那个小小顾屿专注的侧脸上，“那份安静却无比坚定的陪伴感。这个‘他’，对你来说一定非常非常重要吧？这幅画的核心，与其说是夏荫，不如说是这份被时光珍藏的羁绊。”

沈清和的话语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层层涟漪。林星晚看着画中的小小顾屿，那个总是绷着脸，却会在她摔倒时第一个冲过来、会把最大块的西瓜默默推给她、会因为她一句“想看看树上的鸟窝”就笨拙地爬树的男孩……她心里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夹杂着一丝面对如今两人关系的茫然与酸涩。是啊，非常重要。曾经是像呼吸一样自然的存在，现在呢？

她张了张嘴，想顺着沈清和的话说点什么，关于童年，关于顾屿，关于那些习以为常却似乎正在悄然改变的东西。然而，就在她侧身转向沈清和的瞬间，眼角的余光像是被一道无形的磁力牵引，猝不及防地捕捉到了一个身影。

就在距离他们仅仅几步之遥的地方，一幅抽象画作的阴影边缘，顾屿独自一人站在那里。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他穿着简单的黑色T恤和深色长裤，身姿挺拔得像一棵沉默的冷杉，与周围流动的人群形成鲜明对比。他没有看任何其他的画作，只是微微仰着头，目光像被钉住一样，牢牢地、专注地锁在她那幅《夏荫》上。展厅顶部柔和的射灯光线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勾勒出高挺的鼻梁、紧抿的薄唇和线条清晰的下颌线，也照亮了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幽潭。他看得那样入神，那样沉静，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己远去。林星晚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的一小片阴影，随着他极其轻微的呼吸而颤动。他那专注的眼神复杂难辨，像是穿透了薄薄的水彩纸，穿透了流逝的时光，径首回到了那个蝉鸣聒噪、瓜果飘香、阳光斑驳的午后庭院。他仿佛看到了葡萄藤下那个小小的自己，也看到了那个笑得没心没肺的小小女孩。

林星晚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他怎么在这里？！他为什么会来看画展？而且还是这幅画？！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名状的慌乱瞬间攫住了她，让她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忘记了。

（她全然不知，就在昨天课间，当她埋头整理画具时，陆子谦曾“恰好”路过她的座位。他修长的手指随意地翻动着桌上一本摊开的美术杂志，目光扫过她颜料盒里一支挤得扁扁的钴蓝色颜料管，状似无意地开口，声音不高不低，刚好清晰传入她耳中：“啧，这颜色用得真狠。对了，听说文化宫那边这两天有个青少年画展开幕，好像有幅我们年级的作品入选了？叫……《夏荫》？名字取得还挺有意思，夏天树荫下的故事？” 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兴味，没等林星晚反应，便像一阵风似的飘走了。正是这看似随意的“提醒”，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顾屿看似平静无波的心湖里，激起了他绝不肯承认的涟漪。）

就在这时，顾屿似乎感应到了那束强烈得几乎要灼烧他背脊的目光。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来。那深邃的目光先是精准地落在林星晚的脸上，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度，让她瞬间感到无所遁形。她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尚未完全褪去的、属于回忆的某种柔软微光，但下一秒，那光芒就迅速冻结、碎裂。他的视线像冰冷的探照灯，毫无温度地滑过她的脸庞，然后，落在了站在她身侧、距离她不过咫尺之遥的沈清和身上。

刹那间，顾屿的眼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幽深、冰冷，如同瞬间被寒冰覆盖的深潭。那是一种比文化宫强力中央空调吹出的冷风还要刺骨、还要凛冽的温度。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因为他视线的温度而骤然下降了几度。他没有说一个字，甚至连眉头都没有明显地皱起，只是那紧抿的唇线和下颌绷紧的线条，泄露了他此刻翻涌的、极力克制的情绪。他最后又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幅承载着童年印记的《夏荫》，目光在画中小女孩灿烂的笑脸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然后，他决绝地转过身，迈开长腿，像一滴墨汁融入清水，又像一道沉默的黑色剪影，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身后观展的人流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原地一片冰冷的真空，和一颗在胸腔里失序狂跳、不知所措的心。

林星晚怔怔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指尖冰凉。画中葡萄藤下的荫凉，与现实展厅里骤然降临的冰冷，形成了讽刺的对比。沈清和刚才那句“安静却无比坚定的陪伴感”还在耳边回响，而现实里那个“陪伴者”留下的，只有一道冰冷刺骨的眼神和一个决绝的背影。她低头，目光重新落回《夏荫》上，画中两个小小的身影依偎在绿荫下，笑容纯真无忧。而此刻，一种巨大的失落和困惑像藤蔓一样缠绕上心头，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来，只是为了看一眼这幅画吗？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又意味着什么？而那道冰冷的、投向沈学长的视线，又是为了什么？

展厅里的人声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林星晚只觉得，那个被画笔小心翼翼珍藏的夏日时光，似乎正随着顾屿的离去，变得无比遥远起来。心跳的频率，在这一刻，彻底乱了章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