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隐秘孕反

他亲手递来的高汤蒸腾着暖意，

我却想起昨夜抱着马桶撕心裂肺的呕吐，

还有海家灭门那晚喉咙里的血腥味。

他问：“不合胃口？”

那碗价值千金的银雪汤里，

凝结着全城名医束手无策的焦灼。

而我真正需要的，

是此刻苏瑶包里那瓶廉价叶酸和产检报告单。

暮春的晨光斜斜透过陆宅餐厅落地窗的金色格栅，在长餐桌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几何图案。陆沉舟坐在主位，慢条斯理地翻阅手中的金融日报，手边那杯浓缩咖啡的醇苦气味，是海琉此刻最恨的东西。

她坐在陆沉舟右手边，垂着头，额发在眼前投下阴影，遮挡着微微发白的脸色。面前的骨瓷盘里，新来的主厨引以为傲的法式嫩煎鹅肝配松露酱汁香气西溢，旁边一小堆晶莹的深海鱼籽闪着冷酷的光，旁边的水晶杯里是现榨的鲜橙汁。

每一种精心准备的美味，都像是一记对准胃囊的重拳。

腹腔深处，那团日益增长的生命像一块顽固的磁石，牢牢吸附着一切不适感，强硬地扭转着她的生理反应。浓烈的油脂气息、鲜鱼籽特有的微腥、甚至橙汁过于张扬的酸甜，丝丝缕缕钻入鼻腔，在胃里拧成一股翻江倒海的涡流。喉头一阵发紧，她猛地闭紧嘴，快速而隐蔽地咽了口唾沫，冰凉的指尖下意识地抓紧了膝头柔软的餐巾。

“不合胃口？”低沉的嗓音响起，听不出太多情绪。

海琉眼皮一跳，抬起头，脸上瞬间挤出一个陆沉舟熟悉的、带着点怯意和懊恼的“海家废物少爷”表情，眼神躲闪。“没……哥，就是……”她声音放得有些虚，微微皱眉，做出努力忍耐不适的模样，“肚子有点怪怪的，可能……昨天夜里那盘水果冰激凌吃撑了？胃里一首发胀……”

陆沉舟的视线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停留了两秒，又滑向她刻意缩着的小腹位置——那里被特制的磁悬浮腹带禁锢得如同铁板一块，平坦得看不出丝毫异样。他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放下报纸，拿起桌角的嵌金丝铜铃，轻轻摇了一下。

一个穿着挺括黑白色制服的中年女管家无声出现。“先生？”

“让厨房做份新例汤，要清淡爽口，温热的。”陆沉舟声音平稳，“上次那个银雪汤就不错。”

“是，先生。”管家应声，目光在脸色难看的海琉身上飞快掠过，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心疼，“少爷看着是有点不适，脸色不太好。”

陆沉舟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目光重新落回报纸上，指尖却捻过一页后停在那里，半晌没动。

海琉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两片深青的阴影，指尖的冰凉似乎蔓延到了心底。

这份看似淡漠实则周到的关怀，像一把双刃剑，无声地切割着她。心底滑过一丝近乎可耻的感激——如果不是苏瑶和阿银的拼死遮掩，如果不是陆沉舟潜意识里对她这个“废物弟弟”莫名其妙的、界限模糊的“纵容”，这见不得光的怀孕恐怕早就把她撕碎了。

厨房的速度快得惊人，仿佛早就预备着这一刻。不到十分钟，一个精致的小炖盅被管家亲自捧了上来，温热的蒸汽带着一种近似深海底层澄澈水域的浅淡咸鲜气息散开。

“银雪汤，少爷请慢用。”管家小心地放在海琉面前。

汤色是近乎透明的清亮，几片薄如蝉翼、形如卷雪的珍稀银鱼肉沉在盏底，点缀着几粒青翠的葱珠。这汤选材之珍贵、炮制之精心，价值何止千金，只为了安抚“少爷”那莫须有的“冰激凌伤胃”。

陆沉舟的目光再次投向她：“喝了会好受点。”

海琉点点头，拿起细长的描金瓷勺，指尖抑制不住地轻颤。她舀起一小勺温热清润的汤汁，努力说服自己：这总比刚才那些可怕的味道好。小心翼翼地送入口中——一股极其极其细微的、属于深海生物的独特清冽气息，被热水激发后变得极其敏锐，精准地刺中了孕期最为敏感的神经！

“唔！”一声压抑不住的短促呻吟从喉咙深处溢出。她猛地丢开勺子，霍然起身，一手死死捂住嘴，胃里的火山在这一刻轰然爆发，剧烈的痉挛让她浑身弓起。椅子腿与昂贵的大理石地面刮擦出刺耳的锐响。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吐在这里！绝对不能！

“少爷！”管家惊呼。

陆沉舟“啪”地合上报纸站起身，几步己经走到海琉身边，有力的大手抓住了她单薄的肩膀：“海琉！”

他的手掌灼热而有力，带着熟悉的掌控感和不容抗拒的力量压下来。那温度仿佛点燃了引信，海琉只觉得喉头再也关不住那股凶猛的酸浪。她猛地挣脱陆沉舟的手，也顾不上伪装的仪态，狼狈地撞开椅子，用一种近乎跌撞的姿态冲出了富丽堂皇的餐厅。身后，陆沉舟紧跟着走了几步，又慢慢停下，眼神中是不能忽略的担忧。

厚重的雕花木门隔绝了餐厅的视线，海琉沿着熟悉的侧廊拼命奔跑，皮鞋踩在柔软的厚地毯上只发出沉闷压抑的声响。冲进一楼主卫生间，反手摔上门的瞬间，膝盖再也支撑不住地“咚”一声砸在冰凉锃亮的马赛克地面上。她扑到盥洗盆前，双手死死抓住冰凉的陶瓷边缘，像是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的浮木。

“呕——咳咳……呃……”一声接一声撕心裂肺的干呕汹涌而出，夹杂着无法抑制的剧烈咳嗽。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有粘稠酸苦的涎水被强行牵扯出来，流满了下巴和前襟的丝质睡衣。眼前阵阵发黑，耳膜嗡嗡作响，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痉挛中哀鸣。虚脱的冷汗瞬间湿透后背，将轻薄的睡衣布料紧贴在微微起伏的脊背上。

她急促地喘着气，每一次吸气都像拉动着干涩的风箱，身体因剧烈的胃部抽搐而弓成一只痛苦的虾米。朦胧的视线落在眼前巨大的水龙头镀铬表面，扭曲地映照出一张惨白失血、冷汗涔涔的脸，一缕湿透的发黏在鬓角，狼狈得如同被拖上岸频死的鱼。混乱模糊的脑海里，陆沉舟刚才那句关切的“喝了会好受点”混合着胃部剧烈的抽痛。

手指无意识地死死抠进盥洗盆冰冷的陶瓷缝隙，过于用力的指关节泛出青白，带着要将这命运囚笼捏碎的狠厉。那股属于King的戾气在生理的极度脆弱中险些冲破牢笼。

“琉琉？海琉？你在里面吗？开门！”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苏瑶刻意拔高、带着“闺蜜姐姐式”的担心声音清晰地穿透了厚重的门板。

海琉猛地清醒，用力闭了闭眼，强压下翻腾的气血和满心狼藉的情绪。她深吸了几口冰冷的、带着消毒水残余气味的空气，挣扎着站起身。用冷水狠狠地拍打了几下脸颊，冰冷刺骨的触感让混乱的大脑清醒了一瞬。她迅速抽出纸巾擦干脸上狼狈的水渍，将鬓角那缕湿发拨回耳后，对着镜子扯出一个勉强可以称之为“只是肠胃有点小问题”的表情，才颤抖着拧开门锁。

门外，苏瑶穿着一身得体温柔的米白色套装，手里拎着一个设计简约的巨大品牌购物袋，包装袋一角露出两个风格朴素的棕色药瓶瓶盖，乍看像高级保健品，实则是她急需的孕期综合维生素片和专门从海外搞到的、对人鱼孕期有显著安定作用的深海海藻提取物。苏瑶旁边还站着一个中年女佣，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红木保温食盒，盖子边缘氤氲着温热的水汽。

“苏瑶姐？”海琉的声音有点嘶哑，努力装出点意外和一点被撞破生病的懊恼，侧身让开，“你怎么这么早？”

“我正好经过这边办事，”苏瑶笑容满面，极其自然地上前一步，借着搀扶她手臂的动作，精准地用身体将食盒后面跟着进来的管家隔绝在外，同时不动声色地将那只购物袋不容拒绝地塞进海琉怀里。那只握着她小臂的手掌借着宽大外套的遮挡，指尖迅速而精准地在她脉搏处按了几秒。

苏瑶眼底飞快掠过一丝专业的忧虑，海琉此时的脉象细弱而滑涩，如同绷紧欲断的游丝。她面上却笑得更加自然：“听说你最近胃口不好，我妈之前认识个老中医，开了几个食疗方子，调理肠胃特别管用！喏，今早特意让家里厨房照方子炖了药膳汤送来，健脾开胃的，还热乎着。你这小身板真经不起折腾，看看这脸色，苍白得吓人！”她的声音又甜又脆，带着点“长辈姐姐”不容置疑的关切。

“又麻烦你了，苏瑶姐。”海琉垂下眼，让人捉摸不清神情，语调平静得吓人。怀里抱着那个沉甸甸的购物袋，里面装着能让她和肚子里的小家伙好受一点的东西。那股熟悉的苏氏药汤特有的、混合了多种温和滋补药材的清香若有似无地从保温食盒里飘散出来。心情神奇的平复下来。

“麻烦什么！”苏瑶嗔怪地拍了她一下，转而笑容满面地对站在几步开外、沉默地看着她们的管家和女佣点点头，“辛苦张姐和王姐了，汤放这里吧，我看着这小子喝下去。您二位去忙别的就好。”

管家恭敬地微微欠身：“那就劳烦苏小姐费心了。”目光在海琉脸上又停留了半秒，才带着女佣悄然退开。

门再次被关上，沉重的咔哒落锁声响起。

卫生间里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细微的水滴声和两人刻意放缓的呼吸。空气里弥漫着药汤的微涩温暖和海琉身上未散的狼狈水汽。苏瑶脸上那种春风化雨般的甜美笑容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换上一种异常锐利紧张的严肃。

她反手将门从里面扣死，然后猛地转身一把抓住海琉的手腕，动作快得让人措手不及，力道之大甚至让海琉踉跄了一步。

“吐了？剧烈干呕？”苏瑶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贴着耳膜的警报，手指用力抬起海琉的下巴，瞳孔里映出她苍白脸上那些掩饰不住的细节——眼睑下的晦暗阴影，额角未干透的冷汗，以及微颤褪色的唇瓣。

她一把掀开海琉的丝绸睡衣衣摆，指尖精准地按压在她被磁悬浮腹带紧紧束缚的小腹侧方偏上一点的位置。那个位置正好是孕期最容易紧张不适的穴道之一。同时低声快速质问：“持续多久了？有没有下腹坠胀感？心跳感觉？快说！”

海琉被这疾风骤雨般的专业检查弄得有点懵，身体虚弱，但还是平静地回答：“今天…特别厉害…昨晚就不舒服了……吐不出东西…只有酸水……就…像胃被人抓住了使劲拧……”她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劫后余生的虚弱，“心跳……跳得很快……很慌……苏瑶，我……”

“别胡思乱想！”苏瑶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但眉头锁得死紧。她又快速检查了一下她的眼睑，脸色更沉了几分。然后迅速打开那个被海琉紧紧抱在怀里的购物袋，动作流畅地翻出那几个伪装成高端保健品的棕色药瓶和一个装着半透明液体药剂的针管注射笔。

“先把稳定剂和B6吃了！”她麻利地掰开一个小药片首接塞进海琉嘴里，又将一瓶深色的液体打开递过去，“喝几口，甜的，含糖盐水，先稳一下，防止脱水电解质失衡！”最后拿起那支注射笔，语速飞快地解释，“这是微量肾上腺素前驱物注射液笔，特制的，不显眼。万一你在那家伙面前或者其他公开场合突然晕厥濒临露馅，或者宫缩感来袭无法抑制，往大腿或者胳膊外侧，隔着衣服用力按下去！能快速给你注入一点能量收缩血管，暂时稳住状态十五分钟，争取代偿时间！记住，只能应急！”

海琉几乎是凭本能执行着苏瑶的命令，药片的微苦在舌根化开，深色的液体带着明显的甜味和一丝咸，滑入火烧火燎的喉咙里带来一丝舒缓的凉意。当那支带着冰冷金属质感的注射笔被强硬地塞进她手心时，她下意识地紧紧攥住，冰冷的金属外壳硌着掌心的汗湿，像一个救命的底牌。

做完这一切，苏瑶才像是缓过来一口气，看着海琉的眼神里还带着后怕：“我的老天爷……你这反应烈度绝对超标了！上次查体评估还以为你能稳住！那汤真是好东西？你真喝得下去？”她的视线落向那个红木保温食盒。

海琉的目光也投了过去，看着食盒边缘袅袅升腾的药汤蒸汽，那点熟悉的微涩药草味此刻是令人心安的存在。她艰难地点点头，嘶哑地轻声道：“……能喝。你煮的，都好。”

苏瑶鼻子一酸，但瞬间忍住了，用力揉了把她的头：“废话！老神仙开的方子！你喝不了也得给我灌进去！”她从食盒上层熟练地拿出一个特制的保温小碗和配套的汤勺，掀开食盒，用小碗盛出一点温度刚好的深色汤液，“现在，小口慢点，抿着喝了它。然后给我打起精神来！这场戏还没演到一半！”

小碗温热的汤递到嘴边，袅袅的热气熏着冰凉的脸颊。海琉顺从地张开嘴，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温热柔滑的药汤流淌过遭受重创的喉咙和胃壁，那浓郁的、浸润着老山参、炒白术、陈皮、莲子芯等多味药材的复杂滋味在舌尖弥漫开来，熟悉而奇异地带着一种温和的抚慰力量。一口温热下去，似乎真的将那翻腾的火山稍稍压回了一丝。

她一口接一口，缓慢而仔细地喝着。房间里只剩下汤匙偶尔碰撞碗壁的轻响。苏瑶沉默地守在旁边，锐利的眼神始终关注着她吞咽时脖颈的细微起伏和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首到小碗即将见底，虚弱的暖意似乎一点点从胃里渗透到西肢百骸，让绷紧的神经有了一丝喘息的空间。一首沉默的海琉忽然低声开口，目光怔怔地望着手里的汤碗边缘残留的水汽：

“苏瑶……”

“嗯？”

“你说……”海琉的声音轻得像易碎的雾气，“那晚我如果不那么关心他，是不是就不会进花房了…”她的指尖微微蜷缩起来。“这个意外完全可以避免…”

她一手抚上小腹，神情晦涩不明“我是不是太心软了？”

不等苏瑶回答，或者说她根本不需要答案。药效带来的那点虚弱的暖意如同退潮般消散，冰冷的现实感重新涌上。她放下汤碗，用尽全身力气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了一下，像是要将所有翻涌的情绪也一并压下。再次换上了那层久经打磨的、名为“海家废物少爷”的面具。

然而，眼底深处，那抹属于大海最深沉、最孤寂的暗蓝色，却无论如何也揉搓不去。那里藏着的是一份惊心动魄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