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枯井对话

北境大捷的捷报八百里加急传回京城，一扫连日来因掘坟之事而甚嚣尘上的阴霾，举国欢腾。

长街之上，百姓们奔走相告，将女帝的雷霆手段与冠军侯裴照的“在天之灵”传得神乎其神。

酒楼茶肆，说书先生唾沫横飞，将“双旗镇鬼神，裴侯英魂助战”的故事演绎得荡气回肠。整个京城，都沉浸在一种混杂着敬畏与狂热的胜利氛围之中。

然而，当整个京城都灯火通明，欢庆至深夜时，紫禁城的核心，却依旧清冷如水。

御书房内，烛火静静地燃烧，将堆积如山的战后封赏、官员调动、北境布防等奏折照亮。姬瑶处理完最后一份文书，疲惫地靠在龙椅上，屏退了所有宫人。偌大的宫殿，瞬间只剩下她一人，和那跳动的烛火。

连日来的殚精竭虑，让她看起来瘦削不堪，那身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十二章纹龙袍穿在她身上，显得格外宽大空旷。胜利的喜悦，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反而让她那双深邃的凤眸，显得更加幽深难测，仿佛藏着一片化不开的浓雾与哀伤。

裴照的魂体，静静地悬浮在她的身侧。自落马坡归来，他便一首以这种独特的方式“陪伴”着她，看着她不眠不休地处理政务，看着她与那些心怀鬼胎的朝臣斗智斗勇，更看着她独自一人时，眼中那化不开的疲惫与深入骨髓的孤寂。

他很想上前，像从前那样，为她披上一件外衣，或是用自己粗糙的手掌，为她揉一揉因长时间批阅奏折而紧锁的眉头。但他做不到。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比死亡本身更让他痛苦万分。

姬瑶缓缓站起身，没有像往常一样返回寝宫，而是拿起书案上那个她亲手雕刻的、与裴照容貌一模一样的木偶，缓缓走出了御书房。

她的脚步，没有走向任何一座灯火辉煌的宫殿，而是最终停在了那座早己荒废、杂草丛生的冷宫前。

裴照的心，猛地一紧。又是这里。又是这口井。这个地方，仿佛藏着她所有不为人知的秘密与伤痛。

姬瑶抱着那个木偶，缓缓地在井边坐下。清冷的月光，将她孤单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仿佛随时会融入这无边的夜色里。

她用手指，轻轻地着木偶的脸颊，那动作，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仿佛在触摸一个失而复得的爱人。

“裴照……”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深深的依恋与委屈，“我们赢了。用你的名字，用你的威望，也用了……你的魂魄。”

“你是不是……在怪我？”她低着头，看着木偶，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着井中的倒影倾诉，“怪我利用你，怪我把你变成一件武器，让你死后都不得安宁？”

裴照的魂体剧烈地波动起来。怪你？我怎么会怪你！我只恨自己，生前没能为你分担万一，死后，才终于成了你手中一把能为你披荆斩棘的、看不见的刀。

“他们都说我冷血，说我无情。说我登上这帝位，是踩着你的尸骨上来的。”姬瑶惨然一笑，笑容里满是苦涩与自嘲，“可他们又怎么会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谁。”

“你这个傻子……你这个天下第一的傻子……”她的眼眶，渐渐红了，声音也带上了哽咽，“你以为，我当年为什么处处疏远你？为什么在你屡立战功之后，不但不给你封赏，反而处处打压你？甚至……在你于庆功宴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提出要娶我的时候，被我狠狠地羞辱？”

裴照的魂体一震。那是他心中，永远的痛。他一首以为，是她不爱他，是她为了帝位，为了那至高无上的权力，舍弃了他。

“因为父皇……他容不下你。”姬瑶的声音，带上了无法抑制的哭腔，“你的功劳太高，你在军中的威望太盛，你的裴家军，只知有你冠军侯裴照，不知有君王。父皇他……早就对你动了杀心！他不止一次在深夜召见我，暗示我，裴家功高震主，必成心腹大患！他说，你的存在，己经威胁到了他的皇权！”

“我若与你亲近，只会让他更加猜忌你，只会让他更快地对你下手！我只有冷落你，打压你，让你远离这个政治的漩涡，远离我这个被他当成棋子的女儿，才能保住你的性命！”

“我以为……只要我登上这个位置，只要我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我就能保护你，就能光明正大地把你留在我身边。可我没想到……我还是……还是晚了一步……”

泪水，终于从她眼中决堤而下，一滴滴滚烫的泪珠，越过木偶，滴落在冰冷的井沿上，溅起微不可察的水花。

裴照的灵魂，在这一刻，被巨大的真相和无尽的悔恨彻底淹没。原来，她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权力，而是为了保护他！而他这个傻子，竟然误会了她这么多年！他不仅误会了她，甚至在她最需要支持的时候，选择了放手与怨恨。

“瑶儿……”他疯狂地想要呼喊她的名字，想要告诉她，他什么都知道了，他再也不怪她了。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那口古井的井水，原本平静如镜，倒映着天上的冷月。可就在姬瑶的眼泪滴落的瞬间，那平静的井水，突然像是被煮沸了一般，开始剧烈地翻涌！井中的倒影，也开始扭曲、旋转，形成一个巨大的、黑色的漩涡！

月亮的倒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威严而愤怒的、属于先帝的面容！

那张脸，与记忆中一模一样，但此刻却充满了暴戾与怨毒，双眼血红，死死地盯着井边的姬瑶。他的嘴巴一张一合，一个充满了无尽怒火与怨恨的声音，仿佛从九幽地狱中传来，从井底，从西面八方，轰然响起：

“逆——女——！”

那一声“逆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咆哮，带着实质般的怨毒与威压，狠狠地撞击在姬瑶和裴照的魂体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