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冷宫婴啼

绝望，是比世间任何毒药都更猛烈的剧毒。

当赵暄那志在必得的冷笑消失在夜色中时，裴照的魂体被彻底的无力感所击溃，几乎要溃散开来。他像一只被无形蛛网困住的飞蛾，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触动现实分毫。那张记录着姬瑶生死时间的起居注，如同一道催命符，在他魂海中反复灼烧。

他必须做点什么！必须找到一个方法，一个能向姬瑶示警的方法！

可他又能做什么？一个连风都吹不动的孤魂……

狂怒与绝望的情绪风暴中，他的魂体开始在偌大的皇宫内漫无目的地飘荡。他像一个迷失了方向的孩子，在那些曾经熟悉无比的亭台楼阁间穿梭，心中充满了茫然与悲怆。他掠过太液池，水面倒映不出他的身影；他穿过御花园，花香也与他无涉。

就在他即将被这无尽的孤寂吞噬时，一股奇异的、带着悲伤与召唤意味的吸力，再次从皇宫的东北角传来。

又是那个方向。

又是冷宫。

那股力量比上一次更加清晰，也更加执着，像是一声声无言的召唤，穿透了时空的阻隔，精准地找到了他。裴照犹豫了一下，上一次去那里，他看到了姬瑶在枯井边放下木偶的悲伤一幕。这一次，又会是什么在等待他？

或许，那里藏着他能够破局的唯一线索。

下定决心，他不再抗拒，顺着那股吸力飘了过去。

冷宫一如既往的荒凉、破败。衰草在夜风中摇曳，发出呜咽般的声音，仿佛在诉说着无数被遗忘的冤魂的故事。

这一次，那股力量却绕过了那口刻满了名字的枯井，将他引向了冷宫更深处，一片早己被彻底封禁、被世人遗忘的区域。

高高的宫墙上爬满了墨绿色的藤蔓，如同鬼怪的脉络。一扇巨大的朱红色宫门，被一把锈迹斑斑的巨大铜锁牢牢锁住，上面贴着的封条早己褪色发黄，字迹模糊不清。门前，一人多高的杂草丛中，隐约可见几只野猫警惕的眼睛。

如此森严的禁地，里面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裴照的魂体没有丝毫阻碍地穿门而入。

门后的景象，让他为之一怔。与外面的荒芜破败截然不同，这里的一座偏殿虽然看起来同样陈旧，但庭院里却被打扫得异常干净，连一片多余的落叶都没有，仿佛有人常年在此居住。

殿门紧闭，从门缝里透出一点昏黄的烛光。

裴照的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好奇与不安，他缓缓穿墙而过。

殿内陈设极其简单，除了一张矮榻、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再无他物，但同样是一尘不染。昏暗的烛光下，一个满头银发、身形佝偻的老妪正呆呆地坐在一张矮榻上，眼神空洞无神地望着虚空，口中无意识地哼着一支不成调的催眠曲。那曲调断断续续，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悲凉气息。

在看清那老妪面容的瞬间，裴照的魂体剧烈地波动了一下！

他认得这个老妪！

她是孙嬷嬷！曾是宫中尚药局最负盛名的首席接生嬷嬷，一手接生的皇子公主不计其数！她的医术高明，经验丰富，性格稳重，在宫中颇有声望，连先帝都对她礼遇有加。

可是在十几年前，她却在一夜之间神秘失踪了。宫中派人遍寻不得，最后只当她是告老还乡，途中不幸遭遇了不测。谁能想到，这个被整个皇宫认为早己“死去”的人，竟然一首被藏在这冷宫最深处的禁地之中！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是谁把她藏起来的？又为何要将她藏起来？

就在裴照惊疑不定之际，殿门“吱呀”一声被从外面推开了。一个穿着玄色长袍、身形瘦削如同竹竿的身影，端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

是那个神秘的巫祝！

那个曾在赵氏祖坟前察觉到他存在，并用“亡魂可为利器”来引诱他的神秘人！

“嬷嬷，用饭了。”巫祝的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他将食盒放在桌上，从里面端出几样清淡的饭菜。

孙嬷嬷仿佛没有听见，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口中那支悲伤的催眠曲还在断断续续地哼唱着。

巫祝似乎早己习惯，他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一只造型古朴的熏香炉点燃。一股奇异的、带着安神效果的草木清香立刻在房间里弥漫开来。

他走到孙嬷嬷面前，盘膝坐下，开始低声做法。他口中念诵着裴照完全听不懂的古老咒文，双手结出繁复玄奥的印记，最后并指如剑，轻轻点在孙嬷嬷的额头。

随着巫祝的施法，孙嬷嬷呆滞的眼神渐渐有了一丝波澜，仿佛被投入石子的古井。她似乎被带入了某个深层的、反复折磨着她的记忆之中，原本混乱的哼唱，也变成了充满了惊恐的断断续续的呓语。

“……血……好多血……娘娘，您再用点力……快了，就快了……看到头了……”

“……是个公主……不，不……不能让人知道……是个女孩……必须是女孩……”

“……好小的孩子……身上有月牙……在锁骨下面……像一弯新月一样的胎记……真好看……”

孙嬷嬷的脸上，时而恐惧万分，时而又流露出一丝刻骨的怜爱。她像是被困在了时光的囚笼里，一遍又一遍地重新经历着那场惊心动魄的秘密接生，整个人都陷入了极度的亢奋与混乱之中。

裴照的魂体彻底凝固了。

秘密产子！新月胎记！

这些词汇，与之前在太傅府发现的先帝手谕，以及赵怀安的调查结果，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孙嬷嬷，就是当年为姬瑶接生的那个人！姬瑶为了保住这个秘密，将她藏在了这里，一藏就是十几年！

巫祝看到孙嬷嬷情绪越来越激动，似乎有失控的迹象，不由加紧了施法。他一边念咒，一边试图安抚她，口中下意识地喃喃自语，仿佛在说给自己听：“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元熙二十年冬天的那个孩子，自有她的天命……您老人家，不必再如此执念……”

元熙二十年……冬！

这几个字，如同一道九天之上劈落的惊雷，在裴照的魂海中轰然炸响！

元熙二十年，正是他率领裴家军在北境与敌寇殊死血战的那一年！

那年冬天，天降百年不遇的大雪，战事胶着，死伤惨重。他记得，姬瑶，当时还只是备受冷落的公主的她，曾冒着天大的风险，千里迢迢、孤身一人潜入了他的军营……

那一夜，大雪封山，北风呼啸。那一夜，帅帐之中，烛火摇曳。那一夜，他们抵足而眠，诉尽衷肠……

一个石破天惊的、他此前从未敢哪怕是想象过一秒钟的可能性，如同一颗被深埋在冻土之下的巨笋，在这一刻猛然破土而出，疯狂地在他脑中生长！

他和姬瑶……有一个孩子？

一个在他为国战死沙场之时，他甚至都不知道其存在的，属于他们俩的孩子？

这个认知太过震撼，太过颠覆，以至于裴照的魂体瞬间变得稀薄透明，几乎要当场消散。他所有的思维，所有的感知，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真相冲刷得一片空白。

就在他魂体即将彻底崩溃的刹那，耳边，或者说灵魂的最深处，仿佛响起了一声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婴啼。

那哭声，充满了委屈与依恋，跨越了近二十年的漫长时光，穿透了生与死的厚重壁垒，精准无比地找到了他这个失职了二十年的父亲。

“哇——”

裴照的魂体，在这一声虚幻却又真实的婴啼中，彻底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