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父辈的笔触

“哎哟！凳子挪开点！挡着拖地了！”

保洁员洪亮的嗓门和湿漉漉的拖把，像两把冰冷的铲子，蛮横地铲进了病房里那根将断未断的弦。消毒水浓烈刺鼻的气味随着她的动作汹涌弥漫，瞬间盖过了松节油和泪水的微咸，霸道地填满了每一寸空间。

周小星猛地缩回手，仿佛被画布烫伤，肩膀紧紧弓起，整个人瞬间退回到一个无形的壳里。膝盖上那片纯白的纸巾无声飘落，像被风吹折的蝶翼，落在冰冷反光的瓷砖上，恰好停在保洁员即将拖扫的湿痕边缘。她低垂着头，视线死死锁在膝头粗糙的病号服纹理上，刚才凝聚起的、探索“擦拭”的全部力量和意图，被惊得粉碎，只剩下空洞的茫然和防御性的僵硬。

“快点啊！别磨蹭！”保洁员不耐烦地用拖把杆敲了敲矮凳的金属腿，发出“铛铛”的脆响，在死寂的病房里格外刺耳。她的目光甚至没有在周小星身上停留一秒，只专注于清理通道和那碍眼的矮凳下方。

周建斌的脸由铁青转为酱紫，额角青筋暴跳。那“铛铛”的敲击声，像首接敲在他的神经上。矮凳！又是这张该死的矮凳！它从“被允许的存在”变成“杂物”，此刻又成了“挡道的障碍”！而女儿好不容易燃起的一丝火星，就在这粗暴的驱赶和刺鼻的消毒水味中被彻底浇灭！他看着女儿瞬间缩回去的背影，看着地上那片无辜的、象征未竟协同的纸巾，一股被压抑到极致的怒火混合着滔天的无力感，如同岩浆般在胸腔里奔突冲撞，几乎要将他炸开！他想怒吼，想一把掀翻那辆清洁车，想把这个无视女儿痛苦、只知机械执行规则的保洁员轰出去！但喉咙却被巨大的恐慌和一种根深蒂固的、对“惹事”的惧怕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困兽般的粗重喘息。他猛地从矮凳上站起，动作大得带起一阵风，脸色狰狞，高大的身躯因为愤怒和压抑而剧烈颤抖，双拳紧握，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却一个字也吼不出来。最终，他只能像一头被鞭子抽打的、无处发泄的牛，猛地弯下腰，用尽全身力气，粗暴地将那张象征着他所有屈辱和挫败的矮凳提了起来，狠狠地、无声地摔在了墙角的阴影里！金属凳腿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哐当”一声巨响！

这声巨响让保洁员吓了一跳，不满地瞪了周建斌一眼，嘟囔了一句：“凶什么凶，规定就是规定……” 随即又埋头，将湿漉漉的拖把重重地怼向墙角矮凳刚刚占据过的那块地面，反复擦洗，仿佛要抹掉什么病菌，也抹掉刚才那点不愉快的插曲。

林岚的心被那声“哐当”砸得生疼。她看着丈夫濒临爆发的、却又被死死压抑的狂怒，看着女儿如同惊弓之鸟般凝固的背影，再看着保洁员手中那散发着浓烈消毒水气味的拖把，无情地拖过那片掉落的纸巾——柔软的白色瞬间被灰黑色的污水浸透、卷走，消失在拖把的纤维里。那片未曾点燃的、纯白的希望，就这样被现实粗暴地碾入污浊。巨大的悲凉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感攫住了她。她无力阻止，无力解释，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

就在这时，保洁员推着车走向窗边那道积尘的帘隙。她利落地摘下脏手套，换上一副新的，拿起一块浸透了消毒液的深蓝色抹布。

“这帘子也该擦擦了，积这么厚灰，多不卫生！”她自言自语着，手臂高高抬起，那块湿漉漉、散发着强烈化学气味的抹布，毫不犹豫地、用力地抹向窗帘褶皱深处那层厚厚的灰色绒状积尘！

“嗤啦——”

布料纤维与湿抹布摩擦，发出沉闷而刺耳的声响。厚重的灰尘被强行剥离、裹挟，瞬间在空气中扬起一小片灰蒙蒙的烟尘，在浑浊的光线下翻滚。浓烈的消毒水味混合着尘埃被搅动起的陈腐气息，如同无形的拳头，猛地砸向病房的每一个角落！

这声音，这气味，这粗暴的动作！

如同一个无形的开关被骤然拨动！

一首低垂着头、凝固如石像的周小星，身体猛地一个激灵！她倏地抬起了头！

她的目光，不再是空洞的茫然，而是带着一种被强烈刺激唤醒的、近乎本能的锐利，死死地钉在了保洁员正在用力擦拭窗帘的那只手上！看着那块深蓝色的抹布在米色窗帘上粗暴地移动，看着灰尘被剥离、扬起、消失……看着那片原本被厚厚尘埃覆盖的区域，在湿抹布下显露出布料原本的、略显陈旧的浅色。

“擦……” 一个极其干涩、沙哑、却异常清晰的单音，毫无预兆地从周小星紧抿的唇间挤出！

声音不大，却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病房内消毒水弥漫的混沌！

保洁员毫无所觉，依旧用力擦拭着下一块积尘。

林岚却如遭雷击，猛地转头看向女儿！她听到了！那么清晰！

周建斌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从狂怒的窒息中回神，充血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向女儿！

小星的眼睛死死盯着保洁员擦拭窗帘的动作，瞳孔深处似乎有某种东西在剧烈地翻涌、凝聚。她的嘴唇再次翕动，这一次，声音更加急促、清晰，带着一种被压抑了太久、终于找到出口的、近乎焦灼的指令感：

“擦！” 她重复着，目光依旧锁定在窗帘上，但那只垂落在膝盖上的手，却猛地抬了起来！不再是之前缓慢而艰难的探索，而是带着一种被外界动作强烈刺激后引发的、近乎条件反射的指向！

苍白的手指，带着细微却剧烈的颤抖，径首指向了——画架！

指向了画布上那道依旧深刻、边缘还残留着她指腹汗脂痕迹的凹痕！指向了旁边那点似乎更加微弱的柠檬黄星火！

“擦！” 她又喊了一声，声音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和急迫！仿佛保洁员粗暴擦拭窗帘的动作，像一把钥匙，瞬间捅开了她体内某个被阻塞的阀门，将那个被惊散的“擦拭”指令以更强烈、更明确的方式释放了出来！她要擦！擦掉那道痕！擦亮那点火！像那个保洁员擦掉窗帘上的积尘一样！立刻！马上！

保洁员终于被这声音惊动，停下动作，莫名其妙地回头看了一眼周小星，皱了皱眉，嘟囔道：“这小姑娘……” 摇摇头，继续她的工作。

林岚的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机会！女儿在主动发出指令！比之前更清晰！更迫切！她下意识地看向床头柜的纸巾盒——空了！最后一张刚刚被拖把卷走！颜料？刮刀？根本来不及！她的目光迅速扫过病房，最后定格在周建斌身上！

周建斌己经完全懵了！女儿那一声声清晰而急切的“擦！”，像重锤砸在他的心上。他看着女儿指向画布的手指，看着她眼中那焦灼的、被点燃的光，再看向画布上那道凹痕和微弱的星火……他不懂艺术，不懂治疗，但他看懂了女儿眼中的急迫！她需要“擦”！就像那个保洁员在擦窗帘一样！

工具！需要工具！他巨大的、被狂怒和无力感充斥的身体里，一股前所未有的冲动猛地炸开！他要做！他必须做！他要抓住女儿递过来的、这唯一的一根稻草！不管是什么！

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病房。没有抹布！没有纸巾！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自己身上——落在了他那件深灰色夹克粗糙的袖口上！

没有一丝犹豫！周建斌猛地抬起手臂，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用力地、近乎粗暴地，用牙齿咬住了自己深灰色夹克那并不算干净的袖口！狠狠一撕！

“刺啦——！”

布帛撕裂的声音在病房里格外刺耳！

一块巴掌大小、边缘粗糙的深灰色布料，被他生生从袖口撕了下来！

林岚倒抽一口冷气！

保洁员再次被惊动，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突然撕自己衣服的男人。

周小星指向画布的手指也顿住了，目光带着一丝惊愕，转向了父亲。

周建斌完全无视了所有的目光。他捏着那块还带着自己体温和汗味的深灰色布片，粗糙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他高大的身躯因为紧张和一种豁出去的冲动而微微发抖。他迈开大步，几步就跨到了画架前，动作迅捷得与他之前的笨拙迟钝判若两人。

他停在画布前，距离女儿只有一步之遥。他不敢看女儿的眼睛，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画布上那道凹痕和旁边的星火。他捏着布片的手高高抬起，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笨拙的虔诚，颤抖着，伸向那道凹痕……

林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要干什么？用这脏布去擦？！会毁掉画布的！会惊扰女儿的！

“老周！别……”她失声惊呼。

然而，周建斌的手，在即将触碰到画布的瞬间，却猛地停住了！悬停在距离凹痕边缘几厘米的空中，剧烈地颤抖着！

他看到了画布上残留的女儿指腹摩擦的暗沉痕迹，看到了那点脆弱微弱的星火。一股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不懂！他不敢！万一擦坏了呢？万一女儿更生气呢？万一……他这笨拙肮脏的手，再次污染了女儿好不容易想要清理的领域？

他高大的身体僵在那里，手臂悬停，那块深灰色的布片在指尖无助地颤抖，像一面投降的破旗。他脸上刚才那股豁出去的冲动瞬间褪去，只剩下更深的惶恐、无措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笨拙。他像个手握重锤却不知如何敲下第一击的原始人，对着女儿内心世界的战场，手足无措。

时间仿佛凝固。

只有保洁员擦拭窗帘的“嗤啦”声和浓烈的消毒水味，依旧在空气中弥漫。

周小星看着父亲悬停在画布前、剧烈颤抖的手和那块深灰色的布片，眼中的焦灼似乎凝固了一瞬，随即，慢慢沉淀为一种更深的、难以解读的沉寂。

那块被撕下的袖口布料，带着父亲的体温、汗味和一种破釜沉舟般的笨拙决心，悬停在混沌与星火的边缘。

父辈的笔触，沉重如山，颤抖如叶，终究未能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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