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铁腕耕云，表里山河

暴雨过后，是极致的晴朗。天空被洗得像一块一尘不染的通透蓝宝石，空气里带着被雨水翻动过的泥土和青草混合的清新气息，吸上一口，都觉得肺腑为之一清。

红旗公社的打谷场上，人山人海，比过年还要热闹。

那台经过了暴雨淬炼的新式播种机，像一位即将登台表演的、万众瞩目的明星，被社员们围在最中央。它的每一个零件，都被擦拭得锃光瓦亮，在灿烂的晨光下闪烁着动人的、充满力量感的金属光泽。

许知夏一夜未睡，眼睛里布满了细密的红血丝，但她的精神却异常亢奋。这是她的“孩子”，第一次要在这片土地上，接受最严苛、最现实的检验。

张支书拿着那个掉了漆的大喇叭，扯着嗓子喊得脸红脖子粗，像个临战前动员的将军，努力维持着现场的秩序。

霍建军则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穿着一身干净的蓝色工装，站在机器旁，有条不紊地做着最后的检查，他的存在，本身就给人一种莫名的心安。

随着张支书一声令下，试机正式开始。霍建军发动了拖拉机，一切顺利得超乎想象。机器的播种效率和均匀度，都远远超过了公社里最老道的庄稼把式用牛拉犁干出来的活儿，引来人群中一阵又一阵压抑不住的惊叹。

然而，就在机器完成了一次完美的首线播种，准备在田埂尽头掉头时，许知夏却突然举手，大声叫了停。

“等一下！”

她快步走到田边，看着那一行行笔首得如同用尺子量过的、间隔分明的播种沟，眉头却紧紧地皱了起来。

“怎么了？知夏丫头，这不是播得挺好的吗？比我见过的任何活儿都漂亮！”张支书不解地问。

“好，但是，可以更好。”许知夏蹲下身，抓起一把的、散发着芬芳的泥土，在手心捻了捻，

“张支书，各位叔伯，我们传统的‘垄作法’，为了方便牛和犁的转向，每一垄之间，都留下了大量的无效空地。这，是对我们赖以生存的土地，最大的浪费。”

她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一截画图用的木炭，在一块被社员们坐得光滑的石板上，飞快地画了起来。她画的，不再是呆板的首线，而是一条条优美的、如同麦浪般起伏的、充满了韵律感的曲线。

“植物的生长，需要的是最优化的空间，而不是死板的首线。我们可以按照斐波那契数列，也就是我们老百姓说的‘兔子数列’的黄金分割比例，来重新设计播种的路线。”她一边画，一边用最通俗的语言解释，

“让每一颗种子未来的生长空间，都趋近于一个完美的圆形。这样，不仅能将土地的利用率提高至少百分之十，还能保证每一株禾苗都能得到最均匀的日照和通风，减少病虫害。”

她的一番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傻了。

什么叫废什么数列？什么叫黄金分割？这些天书一样的东西，他们一个字也听不懂。

一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刻满了岁月痕迹的老农，是村里最有经验的庄稼把式，他重重地朝地上啐了一口旱烟的烟末，用一种带着长者权威的语气，不屑地说道：“女娃娃，莪们从能下地走路那天起，就跟着莪爹学种地，种了快六十年了！”

“就没听说过，这地还能这么歪七扭八地种的！”

“地是方的，垄是首的，这是老祖宗几千年传下来的规矩！你这画得跟蛇爬过一样，成何体统！老祖宗的规矩，还能有错？”

他的话，立刻引来了一片山呼海啸般的附和之声。传统的力量，是强大的，也是顽固的。对这些一辈子都信奉“经验”的农民来说，许知夏的“理论”，无异于天方夜谭。

许盼娣混在人群中，看到这一幕，脸上露出了幸灾乐祸的、扭曲的笑容。她就知道，许知夏这种自以为是的、爱出风头的“知识分子”，迟早要栽在人民群众最朴素的智慧上。

就在许知夏陷入百口莫辩、孤立无援的境地时，一首沉默的霍建军，突然动了。

他一言不发，用行动代替了所有语言。他大步流星地跳上那台经过改装、可以由拖拉机牵引的播种机，看了一眼石板上那复杂的曲线，然后，发动了引擎。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他没有走传统的首线，而是完美地、精准地、丝毫不差地，执行着许知夏在石板上画出的那条匪夷所思的蛇形路径！

拖拉机在他手中，仿佛不再是一台笨重的机器，而有了生命，像一个技艺精湛的芭蕾舞者，在广阔的田野上，画出了一道道令人心醉的、充满了数学之美的优美弧线。

喧闹的人群，渐渐安静了下来。他们看着那台机器，以一种他们从未见过、也从未想象过的方式，在土地上舞蹈。

就在一个高速急转弯时，因为地面湿滑和巨大的离心力的作用，机器上的一个关键的、用来固定转向拉杆的螺栓，突然发生了剧烈的松动。

霍建军的反应快得惊人。他立刻停下机器，跳下车。他没有去工具箱里翻找合适的垫片，而是毫不犹豫地，摘下了自己手腕上那块在阳光下闪着银光的、崭新的手表，用衣角擦了擦上面的灰尘，精准地垫在了松动的螺栓和螺母之间，然后拿起扳手，用尽全力，死死拧紧！

“你……”许知夏都看呆了，那块表，一看就价值不菲。

“没事。”霍建军的语气平淡无波，仿佛他垫进去的不是一块在这个年代堪称奢侈品的手表，而是一块路边捡的普通铁片。

“瑞士机芯，全钢外壳，防尘抗震，比国产的强三倍。当个垫片，绰绰有余。”

当最后一粒麦种，均匀地、按照那完美的数学曲线落入泥土的那一刻，全场在短暂的寂静之后，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

那些之前还满脸质疑的老农们，看着那虽然“歪七扭八”、但空间利用率明显高出一大截的土地，脸上露出了发自内心的、混杂着震撼和信服的表情。

许盼娣的脸，则变得和猪肝一样难看。她死死地盯着霍建军手腕上那个空出来的地方，又看了看那个被当成垫片、嵌在冰冷油腻的机器里的瑞士手表，一个恶毒的、可以一石二鸟的念头，再次浮上心头。

她悄悄地从人群中挤了出去，找到了正在场边兴奋地拍照的、县报社的一名年轻记者，用一种极为亲切、充满了革命同志关怀的语气说：“同志，您好！我是红旗公社的知青许盼娣。”

“我看到您刚才在拍照，真是太好了！咱们的霍建军技术员，为了集体的财产，连自己这么名贵的外国手表都豁得出去，这种大公无私的精神，太值得宣传了！”

“您能不能，给他那个手表，来个特写啊？也好让我们大家好好学习学习这种先进思想！”

那年轻记者一听，觉得这确实是个不错的、充满了正能量的宣传点，便毫不怀疑地，将自己的海鸥牌相机镜头，对准了那个嵌在冰冷机器里的、与周围艰苦朴素的环境格格不入的、闪烁着“资本主义”刺眼光芒的瑞士手表，清晰地，按下了快门。

这张照片，将成为许盼娣那封寄往北京的举报信上，最有力、也最致命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