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古韵今用

瀚文子公司所在的写字楼顶层会议室，气氛凝重。

巨大的投影幕布上，正展示着一组高清的瓷器图片：青花、粉彩、斗彩……器型各异，釉色莹润。

空气里弥漫着咖啡的微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一场规模不大但颇具分量的海外回流中国瓷器专场拍卖即将举行，瀚文作为重要竞买方之一，正进行最后的拍前评估会议。

总经理李维端坐主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洁的桌面。

他西装革履，头发一丝不苟，脸上却带着一种刻意的严肃。

目光扫过在座的部门主管和几位资深鉴定顾问，最终落在了角落里那个几乎被遗忘的身影沈清晏身上。

“这次拍卖，标的虽然不多，但有几件东西，很有分量。尤其这件”

李维用激光笔指向幕布中央，聚焦在一只器型端庄、釉里红缠枝莲纹饰的梅瓶上，“Lot. 18，清雍正款釉里红缠枝莲纹梅瓶。来源清晰，是早年流落海外的遗珍。起拍价预估不低，竞争会很激烈。”

他的目光转向沈清晏，脸上堆起一种看似信任实则不怀好意的笑容。

“清晏啊，你来公司也有一段时间了，基础工作做得不错。这次，给你个锻炼的机会。”

李维的声音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格外清晰，“这件雍正瓶的真伪和初步价值评估报告，就由你负责牵头整理。三天后给我初稿。正好也让我们看看你在艺术品领域的潜质。”

话音落下，会议室里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几位资深顾问交换着眼神，有的惊讶，有的了然，有的则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让一个毫无艺术品鉴定背景、整天整理档案的“特殊助理”，去负责如此重要的拍品初评？

这无异于把羊羔扔进狼群！李维这招，既是要让沈清晏在专业领域彻底出丑，也是借机敲打她，让她认清自己的位置。

策划部的王哲担忧地看向沈清晏。前台的莉莉则捂住了嘴，眼中是看好戏的兴奋。

技术部的阿K依旧盯着自己的笔记本屏幕，手指却在键盘上无意识地敲击了一下。

沈清晏缓缓抬起头。

靛蓝的布衣在满室西装革履中依旧显得格格不入。

她没有看李维，目光平静地落在幕布上那只釉里红梅瓶的高清图片上。

那器型、那釉色、那莲纹的勾勒，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熟悉感，如同沉睡的琴弦被轻轻拨动。

“好的，李总。” 沈清晏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被刁难的窘迫或愤怒。

李维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冷笑：“资料都发你邮箱了，包括拍卖行提供的X光探伤报告、釉面成分分析数据。好好研究。散会！”

接下来的三天，沈清晏那偏僻角落的工位，成了她临时的“鉴宝”据点。

她没有理会周遭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将自己彻底沉浸在那只雍正梅瓶的资料海洋中。

她首先快速浏览了拍卖行提供的技术报告。

X光断层扫描清晰地显示了瓶体的内部结构、胎体的厚薄分布以及是否有修补痕迹。釉面成分分析则列出了各种金属氧化物的含量比例。

这些冰冷的数据是科技赋予的“火眼金睛”，排除了低级作伪的可能性，胎体坚实均匀，无裂无补；釉料成分符合雍正官窑典型特征。

然而，真伪的最终判定和价值挖掘，远非数据可以穷尽。

这需要的是对时代气息、宫廷审美、工艺细节乃至历史烟云的深刻理解与感知。

沈清晏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一寸寸掠过屏幕上那瓶的高清图片。

器型：端庄挺拔，线条流畅，收颈、丰肩、弧腹、圈足的比例拿捏得恰到好处，带着雍正朝瓷器特有的秀雅内敛之风。

与她前世在深宫大内、御案库房中所见雍正官窑器物的神韵，隐隐相合。

釉里红发色： 红中微泛紫褐，深沉而含蓄，并非乾隆时期常见的艳红。

这种发色，对窑炉温度和气氛要求极其苛刻，正是雍正朝釉里红烧造技术巅峰的体现。

缠枝莲纹饰：绘画精细流畅，莲瓣，枝叶婉转，布局疏密有致。

但沈清晏的目光，却死死锁定在莲纹缠绕间，几处极其细微、几乎被忽略的节点上，那里勾勒的叶脉转折，带着一种独特的、近乎个人化的笔意！

这种笔意，她曾在宫廷造办处某位以“工笔藏锋”著称的老供奉遗作中见过！而这位供奉，正是雍正后期最得宠的瓷器画师之一！

心念电转！沈清晏立刻调出拍卖行提供的传承资料。

资料显示，此瓶曾为十九世纪某位英国外交官收藏，其日记中模糊提及，此瓶是其在清晚期一次“特殊公务”中所得。

这个时间点，恰与清宫造办处档案中记载的、因“庚申之变”圆明园浩劫而流散出宫的一批雍正精品瓷器的去向时间吻合！

一个大胆的猜想在沈清晏脑海中形成！

她迅速在内部资料库中搜索，调阅瀚文过去参与的类似顶级雍正官窑瓷器的成交记录和详细报告，进行交叉比对。

同时，她凭借前世对宫廷器物管理的深刻记忆，在脑海中重构清宫瓷器库档的编目方式和能的流散路径。

三天后，一份格式规范、条理清晰的报告准时出现在李维的邮箱。

报告前半部分，逻辑严谨地引用了X光、成分分析数据，确认了器物本身的真伪无疑。行文冷静客观，如同科技论文。

而报告的后半部分，才是真正的点睛之笔！

沈清晏用简洁有力的语言，结合高清局部放大图，清晰指出了瓶身莲纹勾勒中那几处独特的“工笔藏锋”笔意，并将其与瀚文资料库中仅存的、那位雍正朝宫廷画师（报告中隐去其名，以“宫廷顶级画师A”代称）在其他器物上的风格印记进行了精准比对，附上了清晰的图示对照！

接着，她将这只瓶的器型、釉色、纹饰特征，与清宫档案记载中、庚申之变前圆明园某处库房登记在册的一批“雍正釉里红精品”特征进行了高度匹配性分析！

并引用了那位英国外交官日记中语焉不详的“特殊公务”时间点作为旁证！

报告最后，沈清晏给出了一个远超常规市场估值的评估区间，并明确指出其核心价值点：

“此瓶不仅为雍正官窑真品，更因其独特的宫廷画师印记（指向顶级供奉）及高度疑似圆明园旧藏的特殊历史背景，具有极高的艺术史研究价值和历史事件承载意义。其文化价值，远超同类普品。建议竞拍策略上，需充分考虑其独特的‘历史叙事’溢价。”

这份报告，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深水炸弹！

李维收到报告时，正端着咖啡，准备看沈清晏的笑话。

当他漫不经心地翻到后半部分，看到那精准的风格比对、大胆的历史溯源以及令人咋舌的价值评估时，手猛地一抖，滚烫的咖啡溅到了他昂贵的西装袖口上！

他浑然不觉，眼睛死死盯着屏幕，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震惊和难以置信！这哪里是一个新人的初评？

这分明是顶级鉴定专家才能写出的深度报告！她怎么可能？！她从哪里知道的宫廷画师风格？她怎么联想到圆明园的？！

报告被李维压下，没有立刻声张。但瀚文参与此次拍卖的团队内部却己悄然传开。

那位负责此项目的资深顾问，在看过报告后，沉默良久，只对助理说了一句：“后生可畏。” 报告副本按照流程也抄送给了集团总部负责艺术品投资板块的几位高层。

几天后，瀚文团队在拍卖会上，凭借这份报告提供的、远超拍卖行图录的深度价值分析，以低于心理预期的价格，成功竞得了这只雍正釉里红梅瓶！

消息传回公司，引起一片小小的轰动。虽然李维极力淡化沈清晏的贡献，强调是团队合作和顾问的功劳，但明眼人都知道，那份报告居功至伟。

一场小型的内部庆功宴在公司附近的高级餐厅举行。

柔和的灯光，精致的菜肴，舒缓的音乐。

李维作为总经理，端着香槟杯，满面春风地发表着讲话，感谢团队努力，畅想瀚文未来。气氛看似融洽热烈。

沈清晏依旧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面前放着一杯清水。她平静地看着李维的表演，如同一个置身事外的观众。

“……这次成功，充分证明了我们瀚文团队的专业实力和精准眼光！” 李维的声音拔高，带着志得意满。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最终，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赞赏”，落在了沈清晏身上。

“尤其是清晏！” 李维脸上堆起热情洋溢的笑容，端着酒杯朝沈清晏的方向示意，“作为新人，这次的表现真是让人刮目相看！那份报告，写得很有深度！家学渊源，果然不同凡响啊！哈哈！”

他的笑声爽朗，仿佛发自内心地为沈清晏高兴。

周围的同事也配合地鼓起掌，看向沈清晏的目光复杂，有羡慕，有嫉妒，也有探究。

沈清晏微微颔首，脸上没有任何被表扬的欣喜，依旧平静无波。

李维将沈清晏的平静看在眼里，心中冷笑更甚。

他话锋一转，笑容依旧灿烂，语气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阴冷：

“清晏的能力这么突出，放在我们瀚文做基础工作，实在是有些屈才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仿佛在宣布一个好消息，“正好啊，集团总部慈善基金会那边，最近在忙一个大型的‘贫困山区助学计划’项目审核，工作量非常大，专业性要求也高。

林夫人亲自点名，觉得清晏心思缜密、做事认真，想临时借调你过去帮几天忙，协助项目审计和流程梳理。”

此言一出，热闹的庆功宴瞬间安静了几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沈清晏身上！

慈善基金会？

林夫人点名？

借调？

刚刚在瀚文崭露头角，引起总部高层注意，正是积累资本、站稳脚跟的关键时刻！

却被突然借调到林雪薇的地盘？去做什么助学项目审计？这哪里是重用？分明是明升暗降，釜底抽薪！

是林雪薇的手，在拍卖会风波之后，终于从病床上伸了过来，要彻底将她这枚眼中钉拔除！而且，用的是如此冠冕堂皇、让人无法拒绝的理由！

沈清晏握着水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清冽的眸子抬起，迎上李维那看似热情、眼底却藏着毒汁的目光。

庆功宴柔和的灯光落在她身上，却驱不散那份骤然降临的寒意。

林雪薇的手，这么快就伸过来了？而且，如此精准，如此狠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