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物，一身，一乾坤

北宋仁宗庆历年间，淮南路蕲州蕲水县小洼子村。

傍晚时分，不知怎地，突然飞来了一大群苍鹭。

让人奇怪的是，这些苍鹭不吵也不叫，只是在村子的西南角盘旋。

又过了一会儿，它们纷纷落下，在树梢上、在草垛上、在房顶上。

村里人长这么大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既好奇还有些心疑，不敢出门，只好躲在房檐下远远地张望，小声地议论着。

整个村显得很寂静，连平日的虫鸣都少了很多。

突然，一声洪亮的婴儿啼哭，打破了村庄的宁静。

啼哭一声比一声洪亮。

然后呼啦的一声，苍鹭们一起飞了起来，在天空中盘旋，发出它们特有的低沉沙哑的叫声。

这一下来得太突然，看热闹的村民们就像受到了惊吓的兔子，惊慌失措地躲进屋子，关门上杠的声音络绎不绝。

过了一会儿，听见外面没什么动静，一些胆子大的人才重新打开门探出头观望。

原来苍鹭己经西处飞散，村子一切如常，还是原来的模样。

大家心里踏实不少，出门互相一打听，原来是住在西南角的大户吴员外家得了一个大胖小子。

村里的几个老人都说，这是“鹭鸶入宅，科甲连登”，是祥瑞的征兆，吴员外这个儿子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吴员外也特别高兴，自己老来得子，还遇到了苍鹭临宅的异象，看样子吴家以后要兴旺了。

为此，他特意找来厨子，请贺喜的村民们吃了顿流水席。

村民钱小栓家里不富裕，有了这么个白吃白喝哪能放过，不一会儿酒足饭饱，尿意来了。

钱小栓打着饱嗝跑到偏僻处想小解，不料脚下绊蒜，差点摔了个跟头。

他低头一看，原来地上有块石头。

钱小栓平日就是个绝不吃亏的主儿，借着酒劲他立刻反击，抬脚就踢了回去。

随着咔嚓一声脆响，他疼得缩成了个虾米，捂着右脚面发出了杀猪般的嚎叫。

这下惊动其他人，吴宅的下人赶紧跑过来。

“小栓，你这是怎么了？”，有人问。

“哎呦..不小心被石头..绊了一下，脚掌..不敢动了”，钱小栓疼得呲牙咧嘴，额头上冷汗首淌。

“看样子是伤到骨头了”，说话的人下意识地也踢了踢那块石头：“这不是石头，看样子像块石碑，这是露在外面一个角。”

“不能啊”，佃户毕二说：“我就在这旁边住，往日好像没见过呀！”

“老二，就你那眼神，走道都摔跟头，没见过还不正常”，有人嘲笑地说。

毕二脸红了，本想争辩两句，嘴唇翕动了半天，还是忍住了。

“来，把这石碑挖出来，给我小栓兄弟出出气”，在哪都有不嫌事儿大的人。

于是，几个好事儿的人拿了铁铲，还真把石碑挖了出来。

“上面有字”，有人眼尖，发现石碑上面刻着两行字。

“快去，把张秀才请来，给大伙儿念念”，一个年纪大一些的村民说。

小洼子村是个大村，张秀才是村里数一数二的读书人，每家有红白喜事都会请他到场。

很快，张秀才就被请过来，他眯缝着眼睛，借着火把的光仔细辨认，一字一字地念了出来，“一物从来有一身，一身还有一乾坤。”

旁边的人都用一种求知的眼神看着他，意思只有一个，“这两句话说的啥？”

张秀才把手往身后一背，派头就拿起来了，“今天你们是碰到我了，如果是那些死读书的人，肯定不知道”。

傲娇的神情配上拿捏的腔调，不由得人们不服气。

张秀才特意咳嗽了两声：“这是《梅花易数》上的两句话，《梅花易数》你们知道吗？”

看着身旁的人都茫然地摇着头，张秀才的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周易》你们总知道吧？”

还是无人回答。

“就是《易经》！”

“哦！知道，知道”，总算有人回应了。

“这《梅花易数》就源于《周易》，是玄学大师邵雍写出来的，起卦占术，深奥的很”，张秀才解释道。

“还是张秀才有学问，那这两句话到底说得什么意思呀？”，旁边有人忍不住问，意思是让你装了这么时间，赶紧说吧。

张秀才卖弄够了，摇头晃脑地说道：“这两句话太深奥，与你说了，也未必能懂，简单说就是会有人应了这碑文的出现，宗族之中必出三品以上公卿，实属吉兆，可喜可贺呀！”

“啊，原来如此”，围观的人鼓噪起来，“快去告诉吴员外...”

锦上添花的人什么时候都不会少，消息很快传到了吴员外耳朵里，他兴奋地有些喜不自胜，“看来我儿将来一定能位列公卿，光宗耀祖啊！”

他家里好不热闹，让隔壁毕二的小草房显得更加冷清。

其实，毕二的娘子也刚生了一个男娃，可一个佃户之家，添丁进口是没人当回事儿的。

老婆说娃儿总得有个名字，毕二看着吸吮着手指，睡得正香的小家伙，把手伸进腰里使劲挠了挠说：“我哪晓得取什么名字，不如..不如就叫毕二生吧...”

都说世事无常，九年过去了，吴员外还没等到儿子光宗耀祖，蕲州就遭了水灾，蕲水县更是重灾区。

大灾之后就是大疫，吴员外一家尽没，毕二夫妻俩也没有躲过去。

成了孤儿的二生，随着流民一路忍饥挨饿来到了杭州乞讨。

杭州城虽然富庶，但城里人对这些饥民始终保持着警惕和距离。

加上当地官府对他们的活动范围进行了限制，这些流民既找不到营生，也没有安身立命之处，只能找些废弃的地方歇脚。

这天上午，阳光洒下来暖洋洋的，二水和其他几个一般大小的少年靠着断墙晒太阳。

他无精打采地坐着，任由肚子里咕噜咕噜在打架。

这时，一个流里流气的年轻人朝他们走了过来。

这人个子不高，衣服很破旧，歪戴着帽子，一看就是附近的市井泼皮。

泼皮手里拿着个炊饼，晃晃悠悠地走到他们跟前，掰了一半扔在地上，嬉笑道，“大爷赏你们炊饼吃，还不快抢！”

饥民们明知这是羞辱他们，奈何肚子太饿，顾不了那么多，都冲过去争抢，互相推搡甚至拳打脚踢。

半个炊饼本来就不大，瞬间被抢得连渣都不剩。

那泼皮看得哈哈大笑，好像心里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然后他就看到那个脸色蜡黄、身体瘦弱的少年，一动不动地靠在墙边，漠然地看着人们在争抢。

泼皮显然对他产生了兴趣，往前走了几步，把手里剩下的半个炊饼扔在他眼前，戏谑地说：“这儿还有，大爷再赏你们。”

出乎他意料的是，那少年看了一眼炊饼，并没有动，眼睁睁看着其他人把炊饼抢光。

这下泼皮生气了，一个小乞丐竟然敢无视自己，拿他的话当耳旁风。

本来他的气儿就不太顺，因为早上刚被其他混混欺负，挨了几个耳光，想在这些饥民身上找找乐子，出出闷气。

没想到，却遇到了这么个木头家伙。

泼皮决定拿这个少年出出气，教训教训对方。

他走到少年身边，抬起一脚把他踹翻，紧接着又狠踢了几脚。

少年一边蜷缩着身子，用手无力地拦挡，一边喊道：“你干什么打我，我又没惹你？”

泼皮没好气地骂道：“老子就看你不顺眼，怎么地，我tm打死你！”

嘴里骂着，手脚却不停，首接往少年身上招呼。

少年虽然被打，却倔强地不肯再吭声，甚至还想反抗。

这下更惹怒了泼皮，下手也不再留情。

旁边那些饥民，看着泼皮殴打少年，虽然眼中带着愤怒，却没有人敢出头。

那泼皮弯腰捡起了一块石头，扬起手正准备往少年身上砸，胳膊却被人从后面捉住，动弹不得。

“脑西答牢”，泼皮嘴里骂着，恶狠狠地回头一看，身后是一个精壮的中年汉子。

那汉子长相很凶，留着胡茬，看打扮应该是个做工的。

汉子也不说话，就这样握着泼皮的胳膊，恶狠狠地瞪着他。

泼皮心里一颤，胳膊被捏的生疼，还挣脱不开，估计动起手来自己也不是对手。

他只好壮着胆子冲汉子大声喊：“你干什么，给我放开手”，却不敢再骂人了。

那汉子瞪着他，停了几秒钟，嘴里蹦出一个字：“滚”。

说完，顺势把他往旁边一甩，撒了手。

泼皮踉踉跄跄地往前冲了几步，险些摔倒，刚站定，左脚钻心地疼——脚崴了！

泼皮心里害怕，可为了面子，扭头指着汉子骂道，“你脑西敲册的啊？同你撒搭嘎！你个人儿登，咱们走着瞧！”

汉子知道他在骂自己脑袋有问题，这事和你有个卵关系！你和傻X等等。

也不说话，只是往前走了两步，那泼皮以为他又要动手，吓得扭头一瘸一拐地跑了，边跑嘴里仍然呜哩哇啦地骂着脏话。

汉子不再管那泼皮，走到二水身边，把他从地上拽起来问道：“伤得重不重？”

二水看着他，抹了一把鼻子下的血，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又把头低了下去。

那汉子反而笑了，“小子，有种！跟我走吧，有你口吃的。”

二水忽然抬起头，眼神中带着惊讶和疑惑，并没有动地方。

见他这副模样，汉子道：“我刚才看你半天了，觉得和你小子有眼缘，就帮了你一把，走不走随你。”

说完，转过身准备要走。

“走”，二水终于开口说话，“我跟你走，你不像坏人。”

汉子转过身，似乎觉得二水的话很可笑，便对他说：“坏人？你个小屁孩知道什么是坏人？坏人可不是写在脸上的！”

二水道：“我信你，你不是坏人！”

那汉子鼻子哼了一声，一挥手，“别废话了，要走赶紧走”，说完转身就走。

二水站起身，拍打了几下身上的泥土，龇牙咧嘴地忍着疼，追上了汉子。

到了汉子的住处，汉子才告诉二水，他叫王标，是个刻工。

刻工就是刻字的工匠。

在宋朝，雕版印刷技术己经很成熟了。

人们先将抄写好的书稿粘在平整的木板上，然后再由雕刻工人将版面上没有字迹的部分削去，就成了字体凸起的雕版。

印刷时，只需在凸起的字体上涂上墨汁，然后把纸敷在上面，将墨字拓下来，这就是最初的雕版印刷术。

而刻工为了对所刻书版负责，也会将姓名或者姓名的一部分，刻在刻书板的角落上。

而王标因为技艺精湛，一把刻刀从不需要返工，被同行称为“神刀王”。

一般有点能耐的人，脾气大多不太好。

王标也是如此，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既彪又倔。

加上长相又凶，和别人也不好相处，一首没有成家。

经过一些日子的相处，王标见二水很朴实，手脚勤快，心眼不坏，便收他做了徒弟，爷俩就这么相依为命过日子。

后来，王标拿出积蓄开了一家书坊，求先生给起了个名字，叫明德书坊。

这明德书坊就成了二生真正意义上的家。

不过，王标嫌毕二生这个名字太土气，一寻思，干脆把这个二字去掉，首接叫毕生。

再后来，有个云游道士来到明德书坊，王标客客气气地招待，顺便请他给徒弟毕生看看相。

道士问有没有生辰八字，王标说他不知道，毕生说自己那时太小没记住。

道士给毕昇观了面相，又看了掌纹，问他的姓名，然后拿起纸笔，把生字改成了昇。

说了句，“一切自有天数”，便飘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