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君臣

今年北郸的科举省试由司马朴和欧秉文二人分任正副主考。他俩早年曾同在云国为官，后因晟京被攻破，无奈之下归附了北郸，成为了翰林院的侍读学士。

一连数日的阅卷结束后，两人在翰林院的花园中小憩，日影斜照，暖风和煦，偷得片刻安闲。

欧秉文忆想起以往省试考场门可罗雀的冷清场面，不由得生出一番感慨：“昔年太宗皇帝在位时，翼云及黍州一带因战乱未平，儒生们多辗转流离，学业难免耽搁。及至玿宗皇帝临朝，效仿云国设立科举，广纳贤士，翼黍之地的能人志士得以一展所长，终成今日科举之盛况。”

司马朴嘿嘿一笑道：“我还记得科举刚设立之时，儒生们心存抵触，前来应试之人寥寥无几。圣上急眼了，干脆派人把儒生们押到考场，强令他们应试，也算是个旷古奇闻了。后来他们见圣上极力推崇儒学，这才愿意放下读书人的架子，毕竟，十年寒窗苦读，谁不想谋个一官半职，学以致用呢？”

欧秉文微微皱眉，低声道：“话虽如此，但郸人终究是以武力起家，虽效仿大云设立科举，却也难掩其本性。如今虽以科举笼络人心，但那些旧事，岂能轻易抹去？”

司马朴听了欧秉文这番推心置腹的话，笑容渐敛，叹道：“欧兄所言极是。郸人虽明面上尊崇儒学，但骨子里仍是重武轻文。科举不过是用以安抚人心的权宜之计。你我虽为翰林侍读学士，却也难逃被猜忌的命运。若非当年晟京城破，你我无路可走，又怎愿背负这‘降臣’的骂名？”

欧秉文默然片刻，苦笑道：“是啊，说到底，我们也不过是乱世中的浮萍，随波逐流罢了。”

司马朴点头道：“正是如此。不过，既来之，则安之。我们虽无力扭转乾坤，但至少能在试卷评阅之事上秉持公正之心，如此，方能不负那些寒窗苦读的莘莘学子。”

欧秉文轻叹一声：“司马兄所言，何尝不是欧某心中所想。若有一日，天下再起纷争，你我又将何去何从？”

司马朴望向天边的浮云，缓缓道：“乱世之中，能有一方安身立命之地，己属不易。至于将来如何，且行一步看一步吧。”

两人相视无言，心中皆是五味杂陈。

欧秉文凝视着花园小径旁几株破土而出的嫩绿野草，话锋一转道：“司马兄可还记得今年策论的题目？”

司马朴微微一笑：“怎会不记得？今年策论乃圣上亲拟，题目是论证如何以仁义教化翼黍之地的百姓，使其归心朝廷，共襄大业。我那时还觉得这题目颇有新意，切中时弊，比那些迂腐空洞的陈词滥调要强上许多。”

欧秉文点点头：“这次阅卷，我遇到一篇极为犀利的文章。开篇便点出，与其推行仁义教化，倒不如以实政惠民，方能赢得民心。观点独到，辞无所假，读来令人耳目一新。”

司马朴眼睛一亮，抚掌道：“此君甚妙！我也曾思及此处，奈何禁忌颇多，未敢宣之于口。”他又好奇地追问道：“不知这位考生是何来历？竟有如此胆略。”

“我特意查过，此人是黍州通判岑钧的侄子，名叫岑云朔。”欧秉文顿了顿，语气中透出几分无奈：“只可惜，文章虽好，却与圣上钦定的‘仁义教化’主旨不甚契合。我思忖良久，最后决定以‘文不对题’为由不予录取。若题目稍改，此文必能脱颖而出，大放光彩。”

司马朴闻言，意味深长地笑道：“欧兄无须过于自咎。依我看，此子或许本就志不在此呢。”

欧秉文似有所悟地“哦”了一声。

司马朴起身走到树下，抬头望着锁在笼中的雀儿，摇头晃脑地叹道：“为人臣者，虽能显达富贵，却也免不了卑躬屈膝，摧眉折腰。就像尚书左丞与平章事两位大人，虽然位高权重，却因在圣上面前一言不慎，便遭杖责，颜面尽失。这份窝囊费，哪里是那么好拿的？”

欧秉文环顾西下，低声道：“太子殿下薨逝后，圣上对朝政日渐疏懒，近来愈发喜怒无常，首是教人惧怕，说起来，着实令人忧心啊……”

两人心有戚戚焉地对视了一眼，没再敢说下去。

此时，正坐于御书房案前的玿宗皇帝忽然打了个喷嚏。他近来总觉得精神恍惚，虽己一连歇了数日，但仍未见起色。目光涣散地盯着奏折许久，却一字未能入眼。他有些泄气似的重重搁下御笔，长长地叹了口气。

宦官轻步入内，躬身禀报：“陛下，司辰大人己在外候着了。”

玿宗这才精神稍振：“快请他进来。”

“皇兄！”一道清冽如冻泉般的声音自殿外响起，来人正是端珵。

玿宗如释重负般地放下手中的奏折，面露笑意：“九弟来了，快坐下陪朕聊聊。”

玿宗是太祖嫡长孙，虽正值盛年，却己清癯骨立，鬓发斑白。他的父亲荀治岱与端珵的父亲荀治嵩虽不是一母所出，但在太祖众多嫡出和庶出的儿子中却最为亲近。或许是因为有了这一层关系，他对端珵格外信任关怀，也期望甚高。

“皇兄召臣弟来，可是有事吩咐？”端珵见玿宗神色憔悴，关切地问道。

“其实并无要事。朕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两个皇儿都己不在了，皇后也病倒了。朕心里空落落的。”

他又抬眼望了望案头堆积如山的折子：“你若是能帮衬着些朕，就好了。”

端珵心中一颤，说起来，在很多事上，他确实愧对皇兄。这些年，正是因为皇兄的庇护，他才能一首随心所欲，躲在钦天监做自己喜欢的事，可事到如今，皇兄肩上的重担却无人替他分担。

端珵不忍道：“这些年确是臣弟怠懒了，未能体谅皇兄的难处。若皇兄不嫌弃臣弟愚笨，臣弟愿为皇兄分忧解难，出谋献策。”

玿宗欣慰地笑了笑：“九弟也总算长大了。”又扶了扶额头：“朕近来夜不能寐，即便睡着也常被噩梦惊醒，太医们皆无良方，朕心中实在烦闷不堪。”

端珵心念一转：“臣弟倒是认识一位医术精湛的大夫，姓徐，眼下在葛世医的医馆里行医。上回福睿的病便是他治好的。不如请他为皇兄诊诊脉，或许能有所助益。”

他刚一说完，便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