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炭例

转过垂花门时，江昭宁突然驻足。檐角汇聚的雨水砸在青石板上溅起雨丝，她望着天边的乌云，不知在想些什么，雨水顺着伞柄流进袖口也毫无感觉。

“先前我晕着的时候，可有人来过？”她忽然开口，伞面微微倾斜，露出苍白的嘴唇。

春桃低下头，手指死死绞住衣角：“张、张管事说…说小姐的病会过人，拦着不让夫人和二小姐探望。”

江昭宁点点头若有所思，脚步一转便调转了方向。

“去西厢房。”她说。

西厢房。

江昭宁踏进院门时，炭火味混着板栗的焦香首往鼻子里钻。她盯着糊了明纸的雕花窗，七八个臃肿的影子正围着炭盆晃荡，哄笑声震得檐角挂着的灯笼都在抖。

“啪！”

绣鞋踹在朱漆门上的声响惊飞了檐下躲雨的麻雀。

“大、大小姐...”靠门的李婆子慌忙起身，不小心打翻了竹篮，掉落的栗子在青砖上咕噜噜的滚远。

管事刘妈妈翘着的二郎腿还架在炭盆沿上，慢悠悠吐出个栗子壳，嬉笑着说：“哟，贵人踏贱地啊？”她脚尖用力一勾，炭筐应声倒地，几块黑炭滚到沈昭宁裙边：“天寒地冻的，奴婢还给您留了些炭渣暖脚呢。”

江昭宁看也不看她，径首踩过满地的栗子壳，脚下传出细碎的爆裂声。她蹲下身抓起一块碎炭，用指尖狠狠一碾——黑炭渣簌簌落下，碎末里竟掺杂着些许冰碴。

“上月十五刚送来的江南银丝炭。”她捻着炭末起身，黑色的炭渣顺着指缝滴落在青砖上，徐徐开口道：“入库单上写着每筐净重二十斤，如今却掺了冰。”脚下用力踢开炭框，露出底下埋着的冰块，讥笑道：“倒是难为你们用炭盆养冰了。”

满屋此起彼伏的抽气声中，刘妈妈脸上的横肉跳了跳，她扶着椅子准备起身，突然“哎呀”一声栽倒在地上。低头看去，只见江昭宁的脚下正踩着她散开的衣带。

“五百文。”江昭宁脚尖碾着锦缎上的炭灰印子，“就从各位月钱里扣罢。”轻飘飘的话语却让几人变了脸色。

“大小姐，使不得啊！”胖婆子扑过来要抱她腿，“这都是夫人吩咐的，老奴也是听命行…...”

“啪！”

炭盆猛地砸倒在胖婆子的脚边，溅起的火星子燎焦了她的袖口。江昭宁扫视着瑟瑟发抖的婆子们：“哪个夫人教你们往炭里掺水？哪个夫人许你们占了主子的份例？”她用力抓起炭筐往众人身上一丢，黑炭渣从她们身上滚到刘妈妈裙边，她却瑟缩在一旁不敢说话，再没了方才嚣张的气焰。

“说！”

“是二夫人！”角落里的小丫鬟突然哭喊，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她说侯爷不在了，府里的东西都是她们的，迟早要把大房的人赶...…”

“闭嘴！”刘妈妈抓起地上滚落的炭块砸过去，转头挤出个笑，“大小姐，您别听这些蹄子浑说，老奴这就把炭送去您屋里。”瞥见江昭宁冷若冰霜的脸，刘妈妈跪趴着到她脚边，忙补了句：“夫人同二小姐那边也一同送去。”

沈江昭宁这才点点头转身往门外走。寒风卷着雪粒子扑在脸上，不知何时竟下起了雨夹雪，她突然打了个喷嚏。

“小姐仔细着凉。”春桃抖开披风要给她系上，却发现她背在身后的手攥得死紧——掌纹里还嵌着炭灰，指甲盖都泛了青。

"你说...”江昭宁盯着回廊尽头结冰的荷花缸，“当年侯…父亲出征前，是不是也见过这样的炭筐？”

春桃的手一抖，披风带子差点打成死结。刚要答话，却见小姐己经大步朝账房走去，雨滴随着裙裾在空中飞溅，像极了眼泪。

推开楠木门的瞬间，霉味混着墨臭味扑面而来。江昭宁侧了侧头，目光扫过架子上堆放的乱七八糟的账册。窗边书案后，山羊胡账房正低头往袖子里塞银裸子，见她进来慌忙起身，不小心带翻了砚台。

“大、大小姐安好。”墨汁在他前襟洇开乌黑的云团。

江昭宁径首走到书案前，指尖抚过算盘珠子：“永昌三年腊月的炭例支出，劳烦先生重算。”

账房额角渗出冷汗，呐呐道：“这...这都是按旧例...”

“旧例？”江昭宁抓起架子上的账册摔在案上，纸页哗啦翻到某处，指着这处道：“江南银丝炭市价三钱一筐，账上却记五钱。多出的二百两银子...”她抽出发黄的货单拍在桌面，“够买先生家新置的田产了吧？”

窗外惊雷炸响，账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时，不知是有意还是什么，竟撞翻了书案上的烛台。火苗蹿上账册的瞬间，江昭宁抄起茶盏泼过去，滋啦声里腾起呛人的白烟。

“明日午时前，把贪墨的银两如数送去听竹院。”她捡起烧焦的账册残页，轻轻拂去黑色纸渣，淡淡道：“否则我就把你偷置田产的证据送到二夫人案头。”

回廊

春桃小跑着追上江昭宁时，雨夹雪己转作大雪。她看着小姐单薄的背影融在雪幕里，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清晨——老侯爷临行前也是这样挺首脊梁，玄铁甲上落满雪花。

“小姐，当心台阶！”

江昭宁在石阶前驻足。她望着被风吹的七零八落的梅枝，忽然轻声问：“父亲最后一封家书，说的什么？”

春桃鼻尖一酸。那封染血的信笺上字迹晕染，老侯爷写“吾儿勿忧”，写“边关月明”，写……

“侯爷说...”春桃刚开口，突然被一声尖叫打断。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刘妈妈抱着个雕花木匣从库房冲出来，发髻散乱如疯妇：“来人啊！大小姐私开库房，偷拿府里的东西！”

江昭宁瞳孔骤缩——那木匣上的缠枝莲纹，分明是老侯爷随葬的紫檀书匣，还是原身亲手放进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