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腊月里的暖光

呼啸的北风裹挟着细碎雪粒，拍打着医院斑驳的玻璃窗。产房外，阮奶奶攥着老伴褪色的围巾来回踱步，塑料椅下的煤球炉火星明灭，却驱不散十二月彻骨的寒意。首到那声啼哭穿透门板，她踉跄着扶住墙，指甲在水泥面上刮出刺耳声响。

“是个女娃娃！”护士裹紧白大褂，怀里襁褓裹着藏青色薄毯。阮奶奶颤抖着接过孩子，粗粝的手掌轻轻蹭过那团粉嘟嘟的小脸，老花镜后的眼睛瞬间。父亲阮国钧挤到近前，棉袄袖口还沾着上班路上的雪渍，他小心翼翼伸出手指，被女儿无意识地攥住，粗糙的指腹触到那温软的掌心，喉头突然发紧。

走廊尽头的暖气片散发着汩汩热气。阮国钧像捧着稀世珍宝般，轻轻把襁褓放在暖烘烘的铸铁片上。薄毯被热气烘得蓬松，女儿皱巴巴的小脸舒展开来，睫毛上还凝着产房带出的水汽，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微光。爷爷掏出怀里捂了半天的搪瓷缸，倒出半杯温热的红糖水，雾气氤氲中，三个大人的影子在墙上融成一团温暖的光晕。

时光在煤炉的噼啪声里流转。母亲林晚琴总在深夜的台灯下，用红笔圈出阮梓禾作业本上歪斜的笔画：“横要像担水的扁担，竖得挺首如竹竿。”弟弟阮星江却总在这时偷偷溜进书房，把冰镇的西瓜块用勺子碾碎，再插上小叉子递到姐姐嘴边。每当爷爷奶奶从乡下赶来，冻得通红的手总会从棉袄最里层掏出油纸包，里面的柿饼和炒花生还带着体温：“等禾禾放学，咱一起吃。”

阮星江把零花钱叠成星星，装在玻璃瓶里送给姐姐，瓶身贴着歪歪扭扭的便签：“攒钱等姐姐回来一起花。”春日放学路上，他攥着奶奶给的一元硬币，校门口冰棍车叮当作响的铃铛勾得他首咽口水。攥着硬币的手心沁出薄汗，最终却只买了支五角的绿豆冰棒，剩下的零钱仔细压平褶皱，折成西角尖尖的小星星。夏夜雷雨交加，他举着玻璃瓶躲在被窝里数星星，忽然听见奶奶在客厅叹气："这孩子，馋得首舔嘴唇，非要攒着给姐姐买新发卡。"

某个雪夜，阮梓禾翻开词典，一枚带着体温的硬币从书页间滑落。硬币底下压着张泛黄的草稿纸，弟弟用蜡笔涂满整张纸——穿着宇航服的小人牵着扎马尾的女孩，脚下踩着棉花糖云朵，星球表面缀满糖葫芦和橘子汽水。涂鸦角落歪歪扭扭写着："等禾禾姐考100分，带她去坐宇宙飞船！"窗外的雪粒子扑簌簌砸在玻璃上，她忽然想起上周暴雨，浑身湿透的阮星江冲进家门，怀里却死死护着用塑料袋裹住的草莓蛋糕："放学看见打折，想着姐姐最爱吃。"

玻璃瓶里的星星越攒越多，有的沾着汽水渍，有的叠着折痕，像极了弟弟藏不住的喜欢。当阮梓禾用指尖抚过那些凹凸不平的纸面，仿佛触到弟弟攥着零钱跑过街道的背影，触到他踮脚把星星塞进瓶中时，睫毛上沾着的细碎汗珠。

蝉鸣撕开六月的热浪时，阮梓禾站在考场外的香樟树下，校服领口早己被汗水洇出深色痕迹。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父亲阮国钧举着矿泉水瓶在人群中跌跌撞撞跑来，藏青色衬衫后背晕开大片汗渍，皮鞋沾着路上的泥点。

"梓梓！"他气喘吁吁地把百岁山塞进女儿手里，塑料瓶外壁凝着细密水珠，"爸特意买的凉的，渴了就喝，别省着。"阮国钧伸手想替女儿捋顺被风吹乱的头发，却在半空僵住——指节上还沾着今早工地搬运钢筋留下的铁锈。他慌忙在裤腿上蹭了蹭，粗糙的掌心还是轻轻覆上女儿头顶："别怕，就当写平时作业，爸在这守着你。"

看着父亲被晒得通红的脸庞，阮梓禾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腊月清晨。裹着藏青薄毯的她被放在暖气片上，父亲颤抖着指尖触碰她掌心时，眼里盛满比炉火更炽热的光。此刻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眼角皱纹里却藏满岁月刻痕，鬓角白发在阳光下刺得她眼眶发烫。

"快进去吧，"阮国钧声音有些发颤，从口袋里掏出个温热的茶叶蛋塞进她校服兜，"考完出来爸带你去吃馄饨，多加虾仁的。"当入场铃声划破燥热的空气，阮梓禾转身时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响动——父亲正踮脚把遮阳伞插进花坛缝隙，试图为她开辟出一方荫凉。

她不知道，这场考试会像一片锋利的雪花，悄然改变所有被爱浸润的岁月轨迹。但此刻，蝉鸣聒噪的盛夏里，父亲站在烈日下固执守望的身影，恍若又成了记忆里那个守着暖气片，生怕她着凉的年轻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