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凛霜--向北而行

蓟城的孟夏飘着细雪，玄鸟掠过檐角青铜铃时振翅惊落几星白霜。

青鸾蹲在驿馆井台边，捣药的木杵撞在陶钵上咚咚作响，石臼里的红景天混着燕山雪松针叶，散出清苦药香。她鬓角垂落的玉坠碰着陶罐，发出细碎声响——那是周王畿匠人所制的砗磲贝，父亲曾说能“鉴水脉，辨霜毒”。

“小青鸟，这味药须得用辽东雪松的针叶引火。”芈玄的皮甲蹭过漆红廊柱，手中握着新打制的青铜破冰锥，锥头铸着展翅玄鸟纹，正是楚国匠人按他口述《离骚》“玄鸟致贻”所刻，“方才在马厩瞧见，小菜籽的青骓马掌铁薄了三分，明日过易水冰面怕是要打滑。”

青鸾抬头，见他肩甲上落着未化的雪粒，腰间悬着的太阿剑穗随动作轻晃——自从在洛水平原，这少年道士总爱将剑柄缠满香草，说能“辟北方阴寒”。她从竹篓里取出鹿皮药袋，袋口绣着三尾交缠的鱼纹：“早给你备了附子膏，睡前抹在甲胄接缝处。蔡先生呢？不是说去淘燕地舆图？”

“在驿馆前厅与老丈争得面红耳赤。”芈玄忽然轻笑，指尖破冰锥上的云雷纹，“非说《山海经》里的‘玄冰之渊’便是老猎户口中的‘霜神祭台’，掏出竹简引那个《周礼·考工记》佐证，倒把卖貉裘的胡商吓得碰翻了酪浆。”

话音未落，穿月白深衣的男子抱着半幅羊皮卷闯入院落，腰间玉珏撞在青铜剑穗上叮当有声：“快来看！这是从广阳盐商手中购得的《山戎古图》，”蔡泽抖开地图，发间还沾着蓟城槐叶，“此处‘不咸山’下标注‘太阿剑藏于冰宫，以童男童女血祭，剑鸣则百草凝霜’，与屈子《天问》‘冰渊玄铁，谁所锻造’暗合！”

青鸾凑近细瞧，见地图边缘用朱砂绘着北斗环冰棱的图腾，正是三个月前在洛邑太学所见的“北陆霜神”徽记。蔡泽忽然瞥见她手中的砭石针，惊道：“你竟用玄铁重铸了医针？《黄帝内经》云‘北方属水，其病为痹’，这针若经燕山玄冰淬炼——”

“是芈公子前日在兵器坊守了三个时辰，盯着匠人熔了半柄吴钩剑。”青鸾将针囊收入药袋，袋底暗纹正是周王室的“三玄纹”，“他总说‘医者无锋，何以护人’，倒比我这承自太医院的弟子更懂兵器。”

芈玄耳尖微烫，转身解下马鞍上的熊皮护手，掌心处用楚绣技法绣着山鬼纹：“别贫嘴，把这护手戴上。去年在成周冻僵手指的模样，某可还记得。”他将护手抛给二人，青铜剑鞘与破冰锥相碰，发出清越鸣响——那是楚地铸剑师特有的“龙吟调”。

驿馆外忽然传来喧哗，几个穿貉裘的胡商围着驿丞，靴底沾着辽东冻土：“……马队过无终山时，随行的东胡巫祝晨起趴在井沿，浑身冰碴子，喉咙里插着冰棱，跟被霜神剜了心似的！”

青鸾手中的捣药杵“当啷”落地。她与芈玄对视一眼，后者己按上剑柄，蔡泽则迅速展开古图，指尖停在“无终”标记处——太阿剑初现世间时，曾在此地“斩霜狼三百，血凝为冰，千年不化”。

“诸位可曾见过崖边槐树？”蔡泽轻抚腰间算筹，袖中滑出枚刻着燕篆的骨哨，“树上是否有三圈冰棱纹，中嵌北斗？”胡商们面面相觑，为首者点头：“确有！那树皮泛着蓝光，像结了层琉璃——”

“是东胡‘霜魇咒’。”青鸾从赤铜药盒中倒出三粒金箔药丸，药香混着艾草味，“用附子、干姜合楚地朱砂炼制，须以雪松明火服下，切记不可沾濡冰水。”她说话时，芈玄正碾碎胡商鞋底的暗紫花瓣——正是只在北极圈绽放的“冰昙”，此时却在孟夏的燕地出现。

“《楚辞·招魂》有云‘北方不可以止些，层冰峨峨’，”芈玄盯着掌心冰晶，忽然抬头望向远处燕山，“冰昙逆时开，怕是太阿剑下的血祭封印松动了。蔡公子，你那《山戎古图》可绘了祭台方位？”

蔡泽指尖划过地图上的“纳穆湖”：“‘湖底有宫，以万年玄冰为壁，刻北斗于其上，剑藏其中，饮童男童女血’。若按《禹贡》‘导水’篇，此湖当与松花江同源，冰下或有地脉首通幽都。”

暮色漫进驿馆时，三人围坐在火塘旁。青鸾往青铜药鼎里添着御寒的椒艾，忽见芈玄往她包袱里塞了个刻着山鬼纹的暖炉，炉盖内侧用极小的楚篆刻着“鸾”——那是他昨夜借驿馆烛火刻了半个时辰的。

“去年在邯郸，你抱着炭盆打盹，险些烧了袖子。”芈玄别过脸，往蔡泽行囊里塞了五支淬毒袖箭，箭簇铸着燕云纹，“小菜籽体弱，这支‘玄霜箭’专破冰甲，遇见东胡巫祝时别硬扛。”

蔡泽不是好气地翻着白眼接过，忽然从袖中掏出卷竹简：“某昨夜对照燕都藏本，补全了《太阿剑记》残篇。‘剑长三尺七寸，重七斤十三两，剑身刻北斗，剑鞘缠霜纹，非血祭不得出’——与咱们在洛邑太学所见铭文相合。”

更鼓敲过三更，驿馆外的北风裹挟着细雪呼啸。青鸾吹灭烛火，却见芈玄倚着窗棂擦拭青铜剑，月光在剑身上流淌，映出他眉间的冷硬。自周王畿初见，这少年道士总爱说“某乃屈子族侄，当承香草美人之志”，却在她中了霜毒时，连夜攀上王屋山采冰莲，自己冻得唇色发青。

“芈公子，”青鸾忽然轻声道，“你说太阿剑若真现世，是威道之剑，还是凶煞之兵？”

芈玄的动作顿了顿，剑穗上的香草在暗处散发微光：“我族叔曾言‘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剑本无吉凶，在乎持剑者本心。”他转头望向蜷在草席上的蔡泽，后者正抱着古图熟睡，玉珏滑落在胸前，“明日过易水，让蔡公子走中间。燕人重礼，他这贵族公子的玉佩，或能避些麻烦。”

青鸾望着两人，忽然想起在成周太庙，芈玄为护她周全，硬接了三晋刺客的连环弩，肩甲上至今留着三道浅痕。她摸了摸腰间的砗磲贝，贝面在暗处泛着微光，如同三人交叠的剪影——楚国的道士、燕国的公子、周王室的医者，本应分属三方，却在这北行的霜路上，成了彼此最坚实的依靠。

窗外，碎雪扑打窗纸，远处的燕山在夜色中如巨兽蛰伏。青铜暖炉的炭火偶尔爆出火星，将三人的影子投在土墙上，时而交叠，时而分开，却始终朝着同一个方向——向北，向着传说中剑藏的冰渊，向着霜气凝结的不咸山，也向着唯有彼此可依的前路。

“鸡鸣三遍出发。”芈玄将破冰锥横在膝头，声音里带着楚辞般的铿锵，“北地霜寒，便用某这楚地的火；玄冰百丈，便借阿鸾手中的针。至于太阿剑……”他望向蔡泽古图上的北斗冰棱，忽然轻笑，“若真要血祭，便先问问某手中的锥，肯不肯容这世道再流无辜之血。”

黑暗中，蔡泽翻身时竹简滑落，芈玄伸手接住，却见简末新刻了行小字：“青鸾、芈玄，北行三千里，霜雪共沾衣。”——是用燕篆写的，笔锋却带着楚地的飘逸。

火塘的余温渐渐散去，驿馆的梆子声在风雪中隐约。青鸾闭上眼，听见芈玄调整甲胄的窸窣，听见蔡泽梦中的呢喃，忽然觉得，这漫漫长路，与其说是寻剑之旅，不如说是三个天涯客，在霜天里彼此焐热了掌心的寒，让前路的每一道冰棱，都成了照见人心的明镜。

冰鉴？不，是冰“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