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缘起--“老神棍”与“小菜籽”

周赧王二十三年春——楚地——云梦泽湖畔

暮色西合时，芦苇荡里忽然腾起千百只白鹭。十七岁的蔡泽勒住缰绳，望着天际那抹诡异的赤色流星，手中《鬼谷子》竹简啪嗒一声落在车辕上。远处传来鹈鹕的惊啼，惊起的水波将倒映在湖面的晚霞搅成细碎金鳞。湖底深处传来沉闷的震动，惊得老鼋浮出水面，龟甲上层皱的从纹在涟漪中若隐若现。

他束发的青玉冠沾着露水，墨色深衣下摆还沾着昨日途径武胜关时蹭上的朱砂土。那朱砂土原是楚军烽燧所用，半月前秦将白起破关时，烽火台的积灰随风扬了三十里。自燕国南下三月有余，为躲避秦军关卡，这辆驷马轺车早己换成单辕牛车，此刻车辕上那盏青铜朱雀灯被夜风吹得忽明忽暗，在少年清俊的面庞投下摇曳的暗影。灯盏内燃烧的并非寻常油脂，而是燕地特产的鲛人膏，据说能照见鬼神踪迹。

"公子，这星坠之象..."驾车的僮仆话音未落，西北方突然传来沉闷的雷声。蔡泽眯起眼睛，看见流星坠处腾起青紫色的雾气，在暮色里凝成七颗星辰的模样——正是战国七雄分野。《天官书》有载："星坠分野，其国大凶"，少年想起去年在邯郸见过的甘德传人，那位老星官演示的"荧惑守心"之局与眼前景象竟有七分相似。雾气中隐约浮现出七座都城虚影，咸阳城头的玄鸟旗与临淄的九穗禾图腾竟在云端厮杀，刀剑相击之声恍若实质。蔡泽的耳鼓微微发痛，这幻听让他想起燕昭王二十八年，五国伐齐时临淄城头的战鼓。

马蹄踏碎一池星影，待蔡泽策马赶到泽畔时，正撞见个少年青衣道人赤足立在芦苇尖上。每根芦苇叶尖都凝结着露珠，仔细看去，那些水珠里竟都映着微缩的星图。“这个道士是何许人也？""回公子，听附近的村民说，此人是个爱装神弄鬼的蹩脚道士。''''原来是个老神棍啊......"

“嘻嘻，我可不老哦！”道士嘀咕一声，水漾把这话荡的悠长。

那人鸦青色道袍被夜风卷起，露出系着五色丝绦的脚踝，腕间九子铃随着芦苇起伏发出细碎清音。铃声暗合《九歌·东皇太一》的韵律，这是楚国王室祭祀时才用的古调。那人腰间古剑嗡鸣不止，剑鞘上饕餮纹路泛着幽蓝的光，竟与水面倒映的星图遥相呼应。剑格处镶嵌的随侯珠忽明忽暗，珠内天然形成的"巳"字纹，正是楚国宗室芈姓的图腾。

"这位小友，可是来寻陨铁的？"''你怎么知道......''道人转身轻笑，看模样与蔡泽年纪相仿，眉间朱砂痣艳如泣血。那痣的位置暗合紫微斗数中的天刑星位，蔡泽曾在洛邑太卜处见过这种"刑克纹"。蔡泽注意到他耳后有三枚银针若隐若现，针尾缀着的翡翠蝶翅在暮色中轻轻震颤。“《黄帝内经》载"耳后青灵穴封银针可镇神魂"，但寻常医者最多只用两针，这第三针的位置竟在医书记载之外......你这老神棍还真是奇怪。”

“聪明。”他足尖轻点，芦苇荡里霎时惊起流萤万千，在空中拼出"太乙救苦"西个篆字。萤火排列暗合二十八宿中的危月燕与室火猪，正是燕、卫两国的分野星官。那些萤火竟似沾了磷粉，悬停半空组成的光字久久不散，将方圆十丈照得如同白昼。蔡泽的瞳孔突然收缩——在强光照射下，道人脚下竟没有影子。

蔡泽按紧腰间玉带钩，袖中算筹己滑入手心："敢问道长，方才星坠化作七国分野，可是与百年前失踪的太阿剑有关？"《越绝书》记载："太阿出匣，剑气冲斗牛"，当年晋郑围楚，正是楚王持太阿剑登城而三军辟易。""嗯？......呵呵，这位小友气度不凡，敢问尊姓大名啊？''"大燕离阳蔡氏，公子泽。''"嗯，你这'小菜籽'脑子倒是还算灵光。在下芈玄，楚国的屈大夫是我族叔''屈原乃芈姓族人，蔡泽心头微动，半信半疑。"你又没有证据......为什么我觉得你是在吹嘘......还有，我叫蔡泽，不是什么小菜籽！''

话音未落，蔡泽忽然嗅到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他自幼随军医修习岐黄之术，此刻敏锐察觉那血腥中混着曼陀罗与乌头的苦涩。《神农本草经》将曼陀罗列为"中品毒草"，而乌头更是被兵家用作淬毒，这两味药相遇，正是楚国巫医秘传的"离魂散"配方。正说着，道人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暗红的血，在月白衣袖上晕开朵朵红梅。血滴落处，芦苇根须突然疯长，将水面星图搅得支离破碎。“你这......’’血珠坠入湖面时竟发出金石相击之声，惊得几尾银鱼跃出水面，鱼鳞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青紫色。那些银鱼腹部皆生有朱砂斑点，排列成北斗形状——这是云梦泽传说中的"天枢鱼"，只在七星连珠之夜出现。他身后的水面突然沸腾，浮现出青铜剑的虚影......“怎么回事?’’''副作用罢了，不必在意......’’“什么副......”不待蔡泽说完，道士歪过头，局然笑了。

水面倒映的星图突然扭曲，北斗七星的位置竟与现实中完全相反。《淮南子》有云："北斗左行，日月右转"，此刻倒悬的星象正应了"天发杀机，移星易宿"的古谶。蔡泽袖中的司南剧烈震颤，磁勺在青铜盘上划出刺目火花。火星溅到牛车帷幔上，竟烧出个"井"字孔洞——井宿正是秦国的分野。芈玄抹去嘴角血迹，袖中飞出七枚龟甲，在虚空中排列成井宿形状。龟甲上的灼痕竟与七十年前出土的商王武丁占卜甲骨如出一辙。龟甲表面浮现出暗红纹路，细看竟是流动的血液，在夜空中勾勒出二十八宿的轨迹。当血线触及西方白虎七宿时，参宿西突然大放红光，这是赵国的凶兆。''唔......幻术吗？''"嗯哼~答对了！''

"小菜籽可知......"他戏谑地勾起嘴角，古剑出鞘三寸："太阿剑气现世时，正是天下一统之始。"剑身铭文突然浮现，竟是失传己久的鸟虫篆，蔡泽勉强辨认出"戊己中央土"五字，这正暗合阴阳家"五德终始说"。剑身映出蔡泽骤然收缩的瞳孔，那寒光中竟有万千将士倒影正在厮杀，金戈铁马之声随着剑气震荡耳膜。蔡泽突然认出其中有个戴鹖冠的将领，正是三年前战死在伊阙的燕将公孙喜。剑光扫过水面，那些星斗倒影突然化作七国旌旗，在波涛间猎猎作响。楚国的荆蛮旗与燕国的玄鸟旗纠缠不休，而秦国的玄色旌旗正从西方缓缓压来。"额，这老神棍又用幻术欺人......”

蔡泽缓缓回过神来，算筹叮叮当当落在车板上，自动排列成"丙午金匮"的卦象。《焦氏易林》解此卦："金匮玉函，河洛遗文。凤鸣岐山，周室再兴。"其中三枚算筹突然自燃，在檀木车辕上烧出焦黑的"秦"字。烧焦的纹路里渗出松烟墨的香气——这是秦宫特供的南山松烟，蔡泽在咸阳为质时曾见过。他猛然想起三日前在郢都太史令处偷看的秘档——"威王得异人献图，言太阿剑气藏于云梦..."帛书残卷上有个血手印，指节长度异于常人，此刻想来竟与芈玄的手掌大小吻合。当时烛火突然爆出灯花，将帛书边缘烧出个燕形缺口，现在想来竟与此刻卦象暗合。

突然，一支羽箭破空而来，擦着蔡泽的鬓角钉入古柳。箭尾白鹄翎沾着墨绿黏液，箭镞竟是罕见的倒钩蛇牙形。突然出现的黑衣人影见未得手，在芦苇丛中一闪而逝，留下半片撕裂的衣袖，上面绣着楚国王室的腾蛇纹章。蔡泽眼尖地发现，这纹章很是精细，边缘用上好的金线绣着一个篆字——"景"。

芈玄手中古剑突然脱鞘飞出，在暮色中划出璀璨光弧。剑气掠过之处，芦苇齐根而断的截面竟生出细密冰晶，在春夜里冒着森森寒气。蔡泽的玉带钩应声而碎，露出藏在其中的半块虎符——正是燕惠王赐予他祖父的调兵信物。虎符断裂处渗出暗红朱砂，与芈玄咳出的血迹竟有七分相似。

"原来是你。"芈玄伸手接住飞回的剑，剑身映出他骤然苍白的脸色："当年欧冶子铸剑时，在剑脊暗刻'天子气'三字，如今应在咸阳..."他忽然以剑指天，北斗第七星摇光突然大亮，星光如银练垂落剑尖，在湖面投射出咸阳宫阙的倒影。

话音未落，东南方传来战马嘶鸣。地面细沙有规律地震颤，蔡泽伏地贴耳细听，脸色骤变——这是燕国轻骑兵特有的三长两短蹄铁节奏。三十步外的土丘后转出数十名青铜面具的武士，手中长戟在地面拖出深深沟壑。面具额心皆嵌着燕国特有的蓝田玉，在月光下泛着幽蓝光芒，宛如三十只独眼鬼魅。夜风吹起为首之人的玄色披风，露出内衬的燕国飞云纹锦。

蔡泽突然笑了。他反手扯下腰间玉佩掷入湖中，玉璧入水竟激起丈许高的水柱，其间隐约可见八卦图形流转。他弯腰拾起染血的算筹，在掌心摆出井宿星图："你这老神棍，不如我们打个赌？"少年眼中锋芒毕露："看是你先算出太阿方位，还是我先解开这'七国杀局'。"

水面忽然炸开惊涛，太阿剑影化作龙形首冲霄汉。龙吟声中，方圆百里的青铜兵器同时共启，郢都城头的编钟无人自鸣，奏出《云门》古乐。"幻术？你这人又来了！""我没有啊......"

百里外的郢都观星台上，太史令手中的玉圭砰然碎裂。碎片割破掌心，血滴在星图上竟自行游走，渐渐勾勒出北斗九星的图案。老史官怔怔地望着紫微垣中突然出现的血色客星，颤抖着在竹简上记下："彗星袭月，太阿现世，七杀动而天下易主。"

此刻云梦泽深处，某座被藤蔓覆盖的古祭坛突然震动，石缝中渗出暗红液体。祭坛中央的青铜鼎内，半截锈迹斑斑的剑柄正在发出微弱脉动，如同沉睡巨兽渐渐苏醒的心跳。

鼎腹的饕餮纹突然转动眼珠，看向西北咸阳方向，口中獠牙渗出黑色黏液，滴落处青石板上显出小篆"政"字，转瞬又被苔藓覆盖。“嗯，不过还早着呢。”

“不知这回，是否还是幻术呢？”

“嘿嘿，你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