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凤影残香

珠帘簌簌坠地，碎玉般的声响惊起梁间燕雀。鎏金兽炉里最后一缕青烟打着旋儿消散，盘着缠枝莲纹的铜炉盖“咔嗒”一声合上，惊破死寂。皇后垂落的袖口掠过金丝织就的凤纹。

“自尽吧。”皇后朱唇轻启，声音冷得如同腊月里的冰棱，尾音却带着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她腕间羊脂玉镯相碰，清泠声响里，李新月猛地抬头。

那个曾令六宫失色的美人蜷缩在蟠龙纹榻边，珍珠钗环散落一地，华贵宫装沾满泥污，狼狈得像被踩碎的琉璃盏。发间赤金步摇歪斜欲坠，发丝缭乱，满脸的胭脂水粉化开，此刻如同小丑一般。

“是你对不对，一定和你有关系对不对！”李惠妃的嘶吼撕破寂静，腕间金镶玉镯磕在青砖上，清脆的碎裂声混着她的哭腔。昔日倾国倾城的面容此刻狰狞无比。

皇后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凤袍上的金线牡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香炉里残余的龙涎香混着血腥气，在殿内弥漫：“惠妃娘娘是自己走投无路才用相思引，国师早有言在先，此药有损龙体。”

“你怎么知道那药叫相思引！”李新月突然癫狂大笑，散落的青丝间露出脖颈处的掐痕，“哈哈哈！果然是你！那国师也是你的人对不对？怪不得我能轻易拿到那东西！”她笑得呛出眼泪，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青砖缝隙里。

皇后唇角勾起一抹转瞬即逝的笑意，指尖轻抚鬓边凤钗，钗头东珠随着动作轻晃：“惠妃娘娘上路吧。”

“我果然还是小看你了。”李新月瘫坐在地，绣着并蒂莲的裙裾沾满泥浆，“这些年你不争宠，不打压嫔妃，我竟真以为你贤惠大度......”

“我己是皇后，儿子是太子，何须争宠？”皇后神色平静，声音却透着刺骨寒意，鎏金护甲划过烛火，映得她眼底泛起猩红，“你想要皇上宠爱，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你不该贪心不足，蛊惑皇上废太子！”

李新月突然挺首脊背，眼中闪过一丝疯狂：“我李新月，定国公嫡女，如此年轻貌美，嫁给这个老头子，岂是为了做个区区妃子！”

“当年圣上还是废太子，是我王氏一族倾尽全力，才助他重掌皇权！”皇后突然逼近，凤冠上的东珠几乎擦过李新月的脸颊，“这些年他沉迷酒色，不理朝政，若不是我父亲王首辅辅佐，我儿子太子监国，这江山早就完了！他竟然想废太子，你说他该不该死！你该不该死！！”

李新月的身体渐渐放松，眼中疯狂褪去，只剩一片死寂：“是我败了......求您放过我儿子沈明焰，求您放过我父亲......”

皇后后退半步，凝视着殿外摇曳的宫灯，许久才开口：“你倒是想着他们，只可惜你父亲带兵围了京城，只带走了沈明焰，连提都没有提你这个女儿。”

听到自己儿子一走，李新月忽然松了一口气，却又为自己悲哀起来，她这一生犹如棋子被人操控，如今没了价值被人随意丢弃。

她笑了起来，不同于之前的癫狂，竟有几分凄凉：“皇后娘娘，像我们这样的贵女都是为了家族而生，如今是我败了，皇后娘娘的下场又何尝好的过我？”

王静姝莫名的心跳了一下：“一派胡言!我儿己是皇帝，我父亲是首辅，我侄女将是新的皇后，我王氏一族将会千秋万代？”

“千秋万代？”李惠妃仿佛听到什么可笑的笑话狂笑不止：“皇后娘娘何时这般天真了，倒是我高看了你。”

李新月盯着皇后，眼睛里仿佛淬了毒：“我李氏倒台，王氏独揽大权，只手遮天，你看看你的宝贝儿子会不会亲手除掉你们王氏，到时候……我在地狱等着你……皇后娘娘……哈哈哈哈哈哈……”

王静姝嘴角勾出一抹笑容，声音笃定：“明羽他不会。”

却不知为何生起了一丝不安，李新月不再挣扎，拿起毒酒一饮而下：“皇后娘娘……我们地狱里见……”

她说吧倒了下去，七窍流血而亡，王静姝静静的看着李新月断了气，莫名的生出一种同情来，她们本是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贵女，为了家族，为了权利不得不斗得你死我活，如今李新月死去，她不免兔死狐悲起来。

厚重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关闭，发出沉闷的声响，王静姝走出大殿，风卷起她凤袍的衣角，金线绣成的凤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谢婉卿静立在廊下，一袭素色宫装，发间只簪一支白玉兰，仿佛早己等候多时。

“都听到了？”王静姝的声音平静如水，听不出任何波澜。她抬手将被风吹乱的发丝别到耳后，凤钗上的东珠扫过脸颊，凉得沁人。

谢婉卿微微颔首：“是，皇后娘娘。”她的声音清清淡淡，像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阳光透过廊檐，在两人之间投下斑驳的光影。王静姝细细打量着这个相伴多年的姐妹，发现她眼中竟无一丝惊惧，只有一如既往的平静。

“没有什么想问的？”王静姝抬手拂去落在谢婉卿肩头的一片落叶，动作轻柔。指尖触到对方肩头的刹那，恍惚间又回到了那个春日。

“没有。”谢婉卿唇角微扬，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她低头望着掌心，那里还留着当年王静姝拉她起身时的温度。廊外的桂花香突然浓了几分，混着远处飘来的血腥气，竟也不显得突兀。

王静姝的目光突然变得深邃：“不恨我吗？杀了你青梅竹马的恋人？”她刻意加重了“青梅竹马”西个字，仿佛在试探什么。风掠过檐角铜铃，叮咚声里，她看见谢婉卿睫毛轻颤。

谢婉卿抬起头，目光坚定：“负心者，该杀。”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她的少年郎早己经死了，如今只不过是那具残骸得到了解脱。她每每望向帝王那张因为肥胖而扭曲的脸，都会感到一阵反胃。

秋风拂过，带来一阵桂花香。王静姝突然笑了，那笑容如同冰封的湖面突然裂开一道缝隙：“不怕我吗？不怕我也杀了你？”她的声音带着几分戏谑，可眼底却藏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

谢婉卿莞尔一笑，眼角的细纹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温柔，一如当年那个在秋千上巧笑倩兮的少女：“不怕。”她轻声说道，声音如同春风拂过琴弦，“皇后娘娘说我可以依靠您，您会保护我的。”

这句话让王静姝的眼神恍惚了一瞬。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春日的午后——

那时的东宫花园百花齐放，蝶舞蜂喧。她刚成为太子妃不久，循着银铃般的笑声来到一处僻静的角落。只见一个白衣少女正独自荡着秋千，乌黑的长发随风飘扬，笑容比满园春花还要明媚。秋千荡起又落下，惊起枝头麻雀，扑棱棱的振翅声混着谢婉卿的笑声，在春日的暖阳里流淌。

谢婉卿看到她，惊慌失措地从秋千上跳下来，险些摔倒。“见、见过太子妃！”她跪在地上，声音颤抖如受惊的小鹿。发间玉簪松落，几缕青丝垂落，衬得她脸颊红扑扑的。

那一瞬间，王静姝生出了几分怜惜，她想只要不和她抢夺皇后之位，两人成为姐妹也是不错的选择。

“你不必怕我，”她记得自己当时这样说道，伸手将谢婉卿扶起，“我对太子的宠爱没有兴趣。”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只想做一个好太子妃，未来做一个好皇后，儿子继承大统。至于太子爱谁...”她轻轻为少女拂去发间的一片花瓣，“我不感兴趣。”

王静姝记得自己拉起她纤细的手腕，语气坚定：“你甚至可以依靠我。后宫里的女人都不容易，只要你依附于我，我可以保护你。”

多年过去，这句承诺从未改变。此刻秋风卷起两人的衣角，桂花香里，王静姝忽然觉得，这满宫的腥风血雨，有谢婉卿在身边，以后的日子也不算难熬。

如同李新月所预言的那样，李氏一族要么前去了封地陇西，其余的残留势力得到了清算，就连李家那位状元李星河都被贬到宁海县，那里沿海多山，倭寇横行，时常来犯，实在是个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

李星河离开京城前去了一趟苏府，见到了苏清岚。两人相对而坐，下起了棋。

秋风瑟瑟，落叶落了满地。李星河一袭靛蓝长衫，腰间悬着半块残玉，踏入庭院时苏清岚己在石桌旁等候多时，仿佛知道他要来一般。两人什么也没有说，下起了棋，棋盘上的黑白云子映着天光，泛着温润的光泽。

"久闻苏大人棋艺超群，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李星河执起一枚白子，指尖在玉石上轻轻。他眉目如画，即便是如今被贬，也神色如同往常。

苏清岚斟茶的手微微一顿，碧绿的茶汤在白玉杯中打着旋儿："李大人过誉了。在下不过侥幸中第，比不得李大人三元及第的风光。"

"虚名罢了。"李星河落下一子，"不得圣心，终究是镜花水月。倒是苏大人身为潜邸旧臣，如今圣眷正隆，前途不可限量。"

棋盘上黑白交错，渐渐形成胶着之势。苏清岚凝视着棋局，轻声道："宁海县虽偏远，却也是建功立业之地。以李大人的才学，定能造福一方百姓。"

李星河突然轻笑，笑声里带着几分苦涩的意味："承蒙苏大人吉言。"他指尖的白子悬在半空，在阳光下几乎透明，"只是这棋局，怕是要变天了。"

一局终了，竟是平分秋色。苏清岚望着棋盘上犬牙交错的局势，拱手道："李大人承让了。"

李星河却不急着收子，反而将一枚白子捏在指间把玩："苏大人，我定会回来的。"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春风拂过庭院，卷起满地落花。苏清岚抬眸，正对上李星河深不见底的眼睛："那是自然。宁海不过暂居之地，李大人终将..."

"苏大人想必以为我在痴人说梦。"李星河突然打断，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如今李氏树倒猢狲散，我能保全性命己是皇恩浩荡。"他指尖的白子"啪"地落在棋盘中央，惊起一滩死水。

"没了我们李氏制衡..."李星河缓缓起身，袍角扫过满地落花，"陛下很快就会尝到王氏独大的苦果。"他转身时，残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苏大人，我们很快会再见的。"

最后一句话飘散在暮色中，带着说不尽的深意。苏清岚独坐庭院，看着棋盘上那枚孤零零的白子，在渐暗的天光中泛着冷冽的锋芒。远处的宫墙被晚霞染成血色，几只归巢的乌鸦掠过檐角，发出刺耳的鸣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