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知音难拒

谢家马球会当日，我站在镜前，第三次更换衣裳。翠儿捧着一条石榴红裙站在一旁，满脸不解："娘子，再不出门就要迟了。"

"就穿那件湖水绿的。"我指了指衣箱最底层那条素净的襦裙。

翠儿撇撇嘴："娘子近来怎么尽挑这些寡淡颜色？您穿红色多好看啊。"

我没有解释。前世我第一次见寿王，就是穿着鲜艳的红裙，他称赞我"灼若芙蕖出绿波"。这一世，我不想给他留下同样印象。

马车穿过洛阳城繁华的街道，向城东的谢家别院驶去。我掀开帘子，让春风吹散胸口的闷热。路边桃花正盛，粉白花瓣随风飘舞，如同前世长安城破那日的雪花。

"娘子，到了。"翠儿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

谢家别院前停满了华贵的马车。我刚下车，就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玉环姐姐！"

谢阿蛮像只欢快的小鸟扑过来，挽住我的手臂："你可算来了！寿王殿下刚才还问起你呢。"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寿王殿下...提到我？"

"是啊！"阿蛮眨眨眼，"他说听了你在赏花宴上弹的曲子，很是惊艳。"

我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帕子。前世寿王也是这般，对我的琴艺一见倾心。历史正在以不同的方式重演吗？

阿蛮不由分说拉着我穿过回廊，来到后院的马球场。场上几名骑士正策马追逐，木球在空中划出弧线。观众席上，一群贵族子弟高声喝彩。

"看，那就是寿王殿下！"阿蛮指向场中一位身着靛蓝色骑装的青年。

即使隔了一段距离，我也能认出那个挺拔的身影——李瑁，我前世的夫君。他挥杆击球的姿态优雅而有力，阳光下，他的侧脸线条清晰如刀刻。

我急忙移开视线，却发现观众席上不少贵女正红着脸偷瞄寿王。前世的我也是其中之一，只是我幸运地被选中。如今看来，这种"幸运"实在讽刺。

比赛结束，寿王所在的队伍大获全胜。阿蛮拉着我上前祝贺，我的心跳越来越快，手心里渗出细汗。

"谢小姐。"寿王向阿蛮点头致意，然后目光转向我，"这位是..."

"这是杨玉环姐姐，赏花宴上弹琵琶的那位！"阿蛮笑嘻嘻地介绍，"姐姐，这位就是寿王殿下。"

我垂首行礼，刻意避开他的目光："见过寿王殿下。"

"杨小姐不必多礼。"寿王的声音温和清朗，"赏花宴上那首《紫云回》，变调精妙，本王一首想当面请教。"

我抬起头，正对上他的眼睛——清澈明亮，不含一丝杂质，与后来那个被权力斗争磨去棱角的寿王判若两人。这双眼睛里只有对音乐的纯粹热爱，没有我记忆中深沉的哀伤。

"殿下过奖了，臣女不过是胡乱弹奏。"我轻声回答。

"胡乱弹奏能弹出如此妙音，更见天赋。"寿王笑道，"不知杨小姐可愿为本王再弹一次？谢小姐府上有把不错的琵琶。"

我还未来得及推辞，阿蛮己经拍手叫好："太好了！我这就让人去取。"说完一溜烟跑了，留下我与寿王独处。

空气突然变得凝滞。我盯着自己的鞋尖，搜肠刮肚想找些客套话。前世与寿王初次相见的情景历历在目——那时我紧张得打翻了茶盏，他温柔地替我解围。如今重逢，我却要刻意疏远。

"杨小姐似乎不喜热闹？"寿王突然问道。

我微微一怔："殿下何出此言？"

"赏花宴上，杨小姐独坐一隅；今日又穿得如此素净。"他笑了笑，"与洛阳贵女们大不相同。"

原来我的刻意低调在他眼中成了不喜热闹。我松了口气，顺着他的话说："臣女确实偏好清静。"

"巧了，本王也是。"寿王眼睛一亮，"若非母妃要求，这些宴会我多半推辞。"

这倒出乎我的意料。前世寿王确实很少参加宫廷宴会，我一首以为是武惠妃保护他远离政治漩涡，没想到是他本性使然。

阿蛮抱着琵琶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找到了！"

我接过琵琶，手指轻抚琴弦。这把琵琶确实上乘，音色清亮。我深吸一口气，弹起那首《紫云回》，刻意在同样的地方"出错"。

寿王闭目聆听，手指在膝上轻轻打着节拍。当我弹到那个即兴变调时，他的眉头微微一挑，唇角扬起。

曲终，他睁开眼："妙极！这个变调比赏花宴上更加精进了。杨小姐可曾想过将它谱成新曲？"

"新曲？"我愣住了。前世这首即兴变调后来确实发展成了《霓裳羽衣曲》的一部分，但那是在玄宗命令下完成的。

"是啊。"寿王兴致勃勃地说，"这个调式颇有道家仙韵，若加上引子和过渡，必成佳作。若不嫌弃，本王愿与杨小姐一同创作。"

他的热情让我一时语塞。前世寿王确实精通音律，但我们从未有机会共同创作。当我成为他的王妃不久，就被玄宗...

"殿下厚爱，臣女愧不敢当。"我低头推辞。

"杨小姐不必过谦。"寿王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这是本王近日谱的几段曲子，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听了杨小姐的变调，忽然有了灵感。"

我接过竹简，展开一看，是首未完成的曲子，题名《紫府谣》。粗略浏览，确实与我的变调风格相合。更令我惊讶的是，这曲子竟有几分后来《霓裳羽衣曲》的影子。

难道前世那首名曲，原本该是我与寿王共同创作的？这个念头让我胸口发紧。

"殿下才华横溢。"我真心实意地赞叹，"这曲子若完成，必是佳作。"

"那杨小姐愿意与本王合作了？"寿王眼中闪烁着期待。

我陷入两难。拒绝意味着切断与寿王的联系，或许能改变命运；但这样真诚的艺术邀约，对我这个热爱音乐的人而言，实在难以推却。

"臣女...荣幸之至。"最终，我听见自己这样回答。

寿王喜形于色："太好了！三日后本王在别院设小宴，请杨小姐务必赏光。"

我勉强点头，心中五味杂陈。明明决定改变命运，为何又一步步走入相似的轨迹？

回府路上，翠儿兴奋地喋喋不休："娘子，寿王殿下对您青眼有加呢！听说他从不主动邀约贵女..."

"别胡说。"我轻声呵斥，心里却乱作一团。

刚回府，就见府中一片忙乱。侍女们急匆匆地跑来跑去，管家面色凝重地站在院中。

"发生什么事了？"我拉住一个侍女问道。

"老爷突然晕倒了！"侍女惊慌地说，"夫人己经派人去请大夫了。"

我心头一震，前世父亲确实在这个时间点病倒，但因医治不及时落下病根，不久便去世了。那场病成为我接受寿王求婚的关键——家族需要依靠。

我快步走向父亲的正房，一边吩咐翠儿："立刻去请城南的孙大夫，就说杨府急症！"

翠儿愣住了："可是府上己经去请孙大夫了..."

"不，不是平常那个孙大夫。"我压低声音，"是住在榆林巷的那个，专治中风急症的。"

前世父亲病重时，正是这位不为人知的孙大夫妙手回春，可惜请得太迟。这一世，我要抢在病情恶化前找到他。

翠儿匆匆离去。我进入父亲房中，只见他面色灰白地躺在床上，母亲在一旁抹泪。府医正在把脉，眉头紧锁。

"如何？"我轻声问道。

府医摇头："像是中风之兆，老夫只能开些活血化瘀的方子..."

我握紧父亲的手，发现他指尖冰凉。记忆中父亲病榻上的模样与眼前重合，让我眼眶发热。

不到半个时辰，翠儿带着孙大夫匆匆赶到。那是个精瘦的老者，目光如炬。他诊脉后，从药箱中取出几根银针。

"还好请得及时。"孙大夫一边施针一边说，"再晚半个时辰，邪风入脏，就难治了。"

银针在父亲头上颤动，孙大夫又取出一包药粉，让我母亲用温水化开给父亲服下。不到一刻钟，父亲的面色渐渐恢复血色，呼吸也平稳了许多。

"暂时无碍了。"孙大夫收起银针，"我再开个方子，连服七日，当可痊愈。"

母亲喜极而泣，连连道谢。我送孙大夫出门时，他忽然压低声音："小姐如何知道老夫擅长此症？"

"听...听一位道长提起过。"我随口搪塞。

孙大夫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没再多问。

父亲当晚就苏醒了，虽然虚弱，但神志清醒。全家松了口气。第二天一早，武惠妃竟派御医前来探视，还送来珍贵药材。

"惠妃娘娘听闻杨大人染恙，特命下官前来。"御医恭敬地说，"娘娘还说，请杨小姐不必忧心，寿王殿下己向娘娘禀明与杨小姐共同谱曲之事，娘娘很是欣慰。"

我心头一紧。寿王竟己告知武惠妃？这意味着什么，前世经历过一次的我再清楚不过。

御医离开后，母亲拉着我的手："玉环，寿王殿下对你..."

"母亲别多想。"我勉强笑道，"只是音乐上的交流罢了。"

母亲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为娘不是要逼你。只是你父亲这一病...若能与寿王府结好，对家族..."

我没有回答。这正是前世我接受寿王求婚的原因——家族需要依靠。如今历史重演，只是方式略有不同。

夜深人静，我独自在院中徘徊。救回父亲让我欣慰，但因此欠下武惠妃人情却非我所愿。更复杂的是，寿王李瑁与我想象中截然不同——他真诚、热情，对音乐有着纯粹的热爱。若真能与他共同创作，该是多么美好的事...

可是，这样的接近，会不会又将我引向那个悲惨的结局？

我取出那枚铜钱，在月光下细细端详。"顺势而为，莫逆天命"，老道的话在耳边回响。

铜钱在空中翻转，划出一道银亮的弧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