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雨夜密语

雨幕中的长生殿如浮在空中的蜃楼，檐角铜铃在风中发出凄清的声响。杨玉环踏着积水走向殿门，犀角匕首的轮廓在袖中清晰可辨。守卫的千牛卫见到她纷纷行礼，却无人敢阻拦——自骊山温泉宫归来后，玄宗特许贵妃可随时面圣。

殿内只点了几盏青铜鹤灯，将玄宗的身影拉得老长。老皇帝背对着门口站在御案前，案上摊开的赫然是白日里李灵莆呈上的"证据"。太子李亨跪在龙尾道下，素色袍服被雨水打湿，紧贴在瘦削的背上。

"爱妃来了。"玄宗没有回头，声音沙哑如磨砂，"听听亨儿说什么。"

李亨转身时，杨玉环看见他嘴角还挂着血丝。太子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突然重重叩首："当年儿臣与玉儿确有私情，但发乎情止乎礼。那孩子...常平公主不是我的，那时儿臣正在灵武督军。"

"那这又作何解释？"玄宗抓起案上的半块玉佩掷在地上。玉碎声在空荡的大殿里格外刺耳，杨玉环看见碎片上的"亨"字裂成了两半。

李亨颤抖着从怀中取出封信："这是玉儿所书。当年韦后与吐蕃密谋废立，玉儿偶然发现他们要在父皇的茶中下毒..."他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瞬间洇开一朵鲜红的花，"她为警示父皇，不惜以身试毒..."

杨玉环的指甲掐进掌心。她记得清楚，玉妃"难产"那日，整个大明宫弥漫着奇怪的檀香味。而此刻太子帕子上的血迹，在灯光下竟泛着诡异的蓝光——与当年玉妃临终时嘴角的血沫如出一辙。

"李灵莆的姑母当时是韦后心腹。"李亨的声音越来越弱，"她篡改了御医记录，谎称玉儿死于血崩..."话未说完，他突然向前栽倒。杨玉环一个箭步上前扶住，发现太子袖中滑出个小瓷瓶，标签上画着吐蕃密宗的火焰纹。

玄宗猛地转身，龙袍带起的风熄灭了最近的一盏灯。在突然昏暗的光线里，老皇帝的脸显得格外苍老："传太医！不，传郭子仪！让他带军中医官来！"

当侍卫抬走昏迷的太子后，玄宗颓然坐倒在龙椅上。他摸索着案上的金樽，却碰倒了烛台。火苗舔舐着李灵莆呈上的密信，瞬间化作一团灰烬。

"陛下..."杨玉环刚开口，就被玄宗抬手制止。

"当年朕在兴庆宫初见玉儿，她正在弹《郁轮袍》。"玄宗的目光穿过雨帘，仿佛看向很远的地方，"后来她总爱在曲子里加段《雨霖铃》的变奏..."老皇帝突然剧烈颤抖起来，"那孩子...常平的眼睛，和她一模一样。"

殿外惊雷炸响，照亮了玄宗脸上的泪痕。杨玉环缓缓跪下："臣妾请陛下明察，李灵莆与吐蕃..."

"朕知道。"玄宗打断她，从案下暗格取出个铜匣，"这里面是郭子仪三年来收集的证据。李灵莆之父当年就是韦后党羽，如今子承父业..."他剧烈咳嗽起来，"但朕不能现在动他，边境战事一触即发..."

杨玉环突然明白了皇帝的顾虑。她双手接过铜匣，指尖触到匣底凹凸的纹路——那是个微型的吐蕃密宗符文，与常平金锁上的一模一样。

"常平必须离开长安。"玄宗的声音突然变得坚定，"三日后寒食节，你带她去华清宫。郭子仪的人会在骊山接应。"

雨势渐小时，杨玉环告退出来。高力士提着宫灯在廊下等候，老宦官的眼睛在灯光下闪烁着可疑的水光："娘娘，老奴送您回宫。"

"不必。"杨玉环紧了紧披风，"我想独自走走。"

穿过龙池畔的九曲回廊时，她总觉得身后有脚步声。但每次回头，只看见被雨打湿的海棠花扑簌簌落下。在拐向太液池的石桥上，杨玉环突然察觉池面倒影有异——除了她自己，还有道黑影正从桥边假山后逼近。

她本能地侧身，一道寒光擦着耳畔飞过，"铮"地钉在桥栏上。是支弩箭，箭簇泛着不自然的蓝光。杨玉环迅速拔出匕首，同时将铜匣护在胸前。第二支箭射来时，她闪身避开，却不料桥面青苔湿滑，整个人向后仰去。

"扑通——"

冰冷的池水瞬间吞没了她。杨玉环挣扎着浮出水面，看见桥上黑影正举弩瞄准。千钧一发之际，远处突然传来侍卫的呼喝声。黑影顿了顿，随即消失在雨幕中。

杨玉环拼命游向岸边，手中的铜匣越来越沉。当她终于抓住岸边的垂柳时，发现铜匣己经进水，而那个装着证据的锦囊正从缝隙中飘出。她用尽全力抓住锦囊，却见里面除了一张被水浸湿的名单，还有半块金锁——与她交给郭子仪的那块正好是一对。

"娘娘！"

侍卫们的火把照亮了池面。杨玉环被拉上岸时，意识己经开始模糊。最后的记忆是她死死攥着锦囊，而金锁的断口处，露出张卷成细条的羊皮纸...

常平公主听到消息时正在翻检《霓裳羽衣曲谱》。念奴冲进来时满头大汗，说话都不成句："娘娘...太液池...落水..."

琵琶从常平膝上滑落，琴弦断裂的声响像极了心碎的声音。她赤着脚奔向殿外，冰凉的雨点打在脸上，与泪水混成一片。

太医署被灯火照得通明。杨玉环躺在锦榻上，面色苍白如纸，唇上泛着诡异的青色。常平扑到榻前，抓住养母冰冷的手——那只总是为她梳发、教她执笔、轻拍她入眠的手，此刻无力地垂着，腕上还缠着昨日为她冒险时留下的伤布。

"箭毒。"老太医摇头叹息，"与太子所中之毒同源。"

常平的目光落在案几上。湿透的锦囊己经展开，里面的名单墨迹晕染，但仍可辨认出几个名字：禁军副统领陈玄礼、史馆修撰柳浑...最后是个被水模糊的姓氏，只隐约看出"李"字的上半部分。

"金锁呢？"她突然问道。

高力士抹着泪呈上个漆盘："老奴从娘娘手中取出的。"盘中的半块金锁己经变形，但那个诅咒符文依然清晰可辨。常平小心掰开锁身，里面的羊皮纸卷奇迹般地完好无损。

纸上是蝇头小楷写的吐蕃文，常平只能辨认出几个词："韦后"、"天宝"、"和亲"。但最让她心惊的是末尾的印记——与李灵莆昨日朝会上出示的"证据"匣子上的火漆印一模一样。

"娘娘在发热！"念奴突然惊呼。

杨玉环的额头滚烫，嘴唇开始泛紫。常平接过侍女递来的冰帕子，轻轻擦拭养母的脸。当帕子拂过杨玉环耳际时，她发现一道细小的伤口——这不是落水造成的，而是弩箭擦伤。伤口周围己经泛起蛛网般的青紫色血管。

"拿琵琶来。"常平突然说，"还有《长命女》的谱子。"

乐声响彻太医署。《长命女》本是欢快的曲调，常平却放慢节奏，加入了《雨霖铃》的转调。这是杨玉环教她的改编技巧，说玉妃生前最爱这样弹。弹到"再拜陈三愿"时，常平的泪水打湿了琴弦，但她固执地继续着，指腹被钢弦割出血痕也浑然不觉。

"一愿郎君千岁..."她轻声唱着，看见杨玉环的眼睫似乎颤动了一下。

三天三夜，常平没有合眼。她轮换着弹琵琶、喂药、擦拭养母滚烫的身体。到第西天黎明，当《长命女》弹到第七遍时，杨玉环的手指突然动了动。

"娘娘！"常平丢下琵琶扑到榻前。

杨玉环的眼皮缓缓睁开，目光涣散了片刻才聚焦在常平脸上。她干裂的嘴唇蠕动着，常平俯身去听，只捕捉到几个气音："谱子...第七叠...秘密..."

高力士闻讯赶来时，杨玉环又陷入昏睡。但老太医说最危险的时刻己经过去。常平这才允许侍女扶她稍事休息，但坚持要在隔壁耳房，以便随时照看。

沐浴时，常平发现自己的十指己经血肉模糊。念奴一边上药一边哭："公主这是何苦..."

"你不懂。"常平望向窗外渐亮的天色，"那年我出痘疹，娘娘就这样守了我七天七夜。"她低头看着包扎好的手指，突然想起什么，"去把《霓裳羽衣曲谱》拿来，要第七叠那卷。"

当阳光透过窗棂照在谱面上时，常平发现了异样。某些音符的间隔异常规整，连起来看像是文字。这是杨玉环教她的"密写"方法——去年上元节，她们还玩过这样的游戏，把诗句藏在乐谱里互相猜。

"陈...玄...礼..."她一个个辨认着，后背渐渐渗出冷汗。这些被标记的音符连起来，赫然是份名单：禁军统领陈玄礼、史官柳浑、御史李灵莆...每个名字后面都跟着个小符号，看起来像是吐蕃文字。

翻到谱子末页，常平发现夹层里有张薄如蝉翼的纸。对着阳光看，上面画着大明宫的简图，几处宫门被朱砂圈出，旁边标注着换岗时间。而最令人心惊的是龙池畔的一个红叉——正是杨玉环遇袭的位置。

"念奴，"常平的声音异常冷静，"去请郭子仪将军，就说...就说娘娘想听《雨霖铃》了。"

等待的时间里，常平回到杨玉环榻前。养母的呼吸己经平稳许多，只是面色仍然苍白。她小心地为养母掖好被角，却意外发现杨玉环贴身佩戴的香囊松开了。里面除了一贯放的香料，还有张折叠的纸片。

纸上的字迹己经褪色，但常平立刻认出是玉妃的笔迹。这比她在兰薰阁发现的绝笔信完整得多："...此子出生后，望姊姊视如己出。三郎多疑，唯姊姊刚烈能护她周全..."

常平的手剧烈颤抖起来。杨玉环这十五年来，一首在履行对玉妃的承诺。

窗外传来脚步声，常平急忙将信塞回香囊。转身时，她看见郭子仪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前，铠甲上还带着晨露。

"公主，"将军的声音低沉如闷雷，"《雨霖铃》要全本，还是节选？"

常平将曲谱递过去："全本。特别是...第七叠。"

当郭子仪的目光扫过那些被标记的音符时，浓眉渐渐拧紧。他合上曲谱，突然单膝跪地："公主放心，臣必不负贵妃所托。"

离开前，将军从怀中取出个小瓷瓶："这是吐蕃毒箭的解药。太子殿下今晨服下，己经转醒。"

常平接过瓷瓶，突然问道："将军可认得这个？"她指向谱末的吐蕃符号。

郭子仪的瞳孔骤然收缩："这是吐蕃'血盟'标记。当年韦后与他们立约时，用的就是这种符号。"他指着其中一个特殊字符，"这个意思是'里应外合'。"

送走将军后，常平回到杨玉环榻前。晨光中，养母的面容平静如画。她轻轻握住那只曾经教她写字、弹琴、为她遮风挡雨的手，贴在自己泪湿的脸颊上。

"娘亲，娘亲"她低声呢喃。